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TK】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从大学生到阶下囚(1) 一.南城巷从大学生到阶下囚"砰!"宿舍的门被一脚踹开,我半梦半醒。"啊",头皮一阵巨痛,我彻底清醒,被人薅着头发,从床上直接掼到了地板上。我下意识想抬头,后脖颈立刻踏上了一只脚,"别动!"一个苍老的声音。接下来,感谢坚持不懈的体育锻炼,感谢十七岁年轻的身体以及还算不错的柔韧性,我比较顺利地完成了一个叫"背宝剑"的高难度动作——左手被反扭到极至,右手绕过右肩头向背部拉拽,"咔嚓"一声,一副锃亮的手铐将双手完美合拢。"姓名?"这回换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洪路柏。"我竭力让自己不至于太哆嗦。"好了,就是你。"苍老的声音很满意。我被拎了起来,发现宿舍里一共有四个便衣警察,一老三少,一色的黑皮甲克,大裆警裤,两个互为犄角之势揪住我,一个把着门,另一个扼守窗前。"都看明白了?"老警察前后指指,"记住,门和窗一定要赌死",又捋捋铐我的手铐链条,"上铐也要注意,好多惯犯一根牙签就能捅开,'背宝剑'才靠得住"。 三个年轻警察连连点头。临出门时,老警察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拿起床上的枕巾,裹住了我"背宝剑"的双手。我被四个便衣簇拥着下了楼,宿舍楼外寒风凛冽,围观的同学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一直不相信自己捅死了人,这时反倒冷静下来,一眼瞅见人堆里的一个老乡,挣扎着对他嚷了一嗓子:"记得给我爸爸打个电话!"派出所里很多穿制服的警察在我面前走来走去,不时瞟我几眼。有人在用对讲机通话,重复着"逮到了,问完送看守所"。 一个警察打着哈欠走过来,先把我的裤带抽走,松了"宝剑"让我用旅游鞋上的鞋带系住裤子,接着把一摞讯问笔录纸"啪"地扔在桌上,要我"如实交代犯罪经过"。我捞到了救命稻草,迅速调整思绪,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哈欠不断的警察最后却慢条斯理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捅的人?"我吓傻了,语无伦次地辩解,反复强调自己确实不知道捅了人。哈欠警察见多识广,不屑和我纠缠,只是让我在讯问笔录上签字摁手印,说"签完字就没事了"——确实没骗我,不过"没事了"指的是他自己,他可以下班交差了。快到半夜一点的时候,我再次背着"宝剑"被带回了案发现场。在学生餐厅门口,我详细解释,是在什么地方被拦住,又在什么地方被一群人绊倒殴打,又在哪棵树旁被群殴。终于,一个细心的女警察从一棵洋槐树旁找到了凶器——我那把水果刀掉落的刀刃。就在这时,杨梅不知从哪跑了过来,冲到我面前时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对我说:"你,到了那儿,可要好好的……"警车在飞驶,女警察冷不丁冒出一句:"到里面好好呆着,有什么事找干部。"我一愣,也不知这是去哪,更不知会有什么事,便怯怯问:"有什么事?"女警察奇怪地看我一眼:"知道服水土吗?""噢,这个知道,是不是换个地方住就会肚子不舒服什么的?"几个男警察很博学地笑了,女警察感觉很无趣,不再理我。警车停在一个高墙电网包围的大院子前,院门口悬挂着一块不显眼的牌子,白底黑字,上书:南城巷看守所。女警察进去办手续,我坐在车里,望见高墙上武警手中刺刀雪亮的自动步枪,寒意从骨头缝里泊泊渗出。从大学生到阶下囚(2)我被押解到大门口,门卫室里传来幽幽的声音:"哦,把他那外套留下吧。"女警察过来了,很不屑地撇撇嘴,鼻子里哼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用眼神示意男警察跟我摘"宝剑",又扭头朝我咕哝:"算了,脱了吧,反正到里面也没用。"进来不远又是一道大铁门,墙上有武警放下根绳子,绳头系着个铁夹。女警察把写有我名字的小票夹在上面,武警吊上去核实后,摁了个开关,"哗啦",大铁门上开了个小门。开门声很响,在寂静的冬夜里传遍全监,宣告着新人的加盟。我被押进一间办公室里。一个睡眼惺忪的老警察在等我们,女警察面无表情对我说,"这是朱干事。"说罢,收队走人。朱干事皱纹如沟壑交错的脸上,写满了美梦被吵醒后的愠怒。他看看我,站起身朝门挥了挥手,"出去!"我的眼前出现了两排监舍,每间监舍都有一扇黑色铁门,门上有个十厘米左右的洞,被一块圆铁皮盖着,不时有人伸手把铁皮拨开,露出不停眨巴的眼睛,快活地打量我。每间监舍还有一扇扁窗户,毫无疑问焊着直径强悍的螺纹钢条。窗户后挤满了人,全是光头,刚长出一点毛茬的光头,挤不到窗边的就踮起脚尖,在人群后嬉戏跳跃。朱干事带着一个犯人走了过来,这人很胖,穿一身臃肿的棉衣,脸上横肉堆砌,使原本不大的眼睛看上去更小,却精光熠熠。朱干事见犯人都在窗后赏景,怒吼了一句,成群的光头瞬间消失,院子里归于寂静。胖子犯人搜了我的身,很仔细,之后笑嘻嘻问:"大学生?"我忙不迭点点头。朱干事拎着一串环佩锵鸣的大钥匙,押解我走到写有"5"字的监舍门口,干脆利落一个字:"进!"入监第一顿饭随着朱干事脚步声远去,我惶惶然扭过头来仔细打量这间号子。这是一间窑洞式的房间,不到十平米,门口放着一只涂料桶一般大的塑料桶,靠墙是一溜通铺,从东墙到西墙。地上不到一米宽,也铺着被褥。通铺上睡着五个人,靠西墙那人占的地方最大,其余四人挤在一起。地上垫的是拆开后的硬纸箱板,上面铺着破烂的被褥,两个人半躺半卧在上面。 七个人神色各异,靠西边的那个慢慢抬起头,缓缓操着本地腔问:"做甚进来的?"我诚惶诚恐:"他们说我把同学捅死了。""死了!"几个人交头接耳起来,之后神色诡异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他们说的?到底死了没?"问话的人有点不高兴。"可能死了吧。"我忐忑地嗫嚅。问话的沉思了片刻,仰头对着斑驳的天花板,不知是跟我说还是跟其他犯人说,"睡吧!不早了!"又欠起半个身子,对通铺中间一个瘦小的中年人喝道,"毛小,你下去!"中年人"嗯"了一声,"嗖"地窜下地铺,和下面两个犯人挤着躺下,另外几个人则不耐烦地吼我:"上来!快鸡巴点!"通铺中间空出了一小块地方,估计是让我睡的,我赶紧走过去。"有没有铺盖?"又是西边那个人在问。"没有。"我怯怯地说。"那将就一晚上吧!"从大学生到阶下囚(3) 一个犯人起来小便,走到大塑料桶旁,掀起盖子,"唰唰唰",哦,原来那是个马桶。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一连串"咣啷""咣啷"的声音把我惊醒,有人在开铁门外那把大铁锁,紧接着一声怒吼,"倒马桶!"之后是下一个号子的开锁声,以及"倒马桶"的怒吼,一路重复下去。我正手足无措,昨晚睡地铺上的一个平遥大汉走到我跟前,吼了句:"快走!"我赶忙跳下炕,穿好鞋。见他正抓住马桶一侧的把手,赶紧过去搭手,和他一起把马桶抬出门外,来到了院子东墙边的水龙头边。平遥大汉拿出一个小笤帚,冲我一瞪眼:"看仔细点!明天起就该你洗了,认真改造,悔过自新,操鸡巴点心,洗干净!"说着他弯下腰,把满满一马桶腌?H物"哗"地全倒入水池,一股浓烈的尿骚味顿时喷薄而出。他并不介意,把马桶接了小半桶水,拿起小笤帚伸进去,洗唰唰洗唰唰。洗完马桶回到号子,靠西边睡的那个犯人正慢慢起床,而其他人的被褥已叠好摆放整齐。几个号子的马桶都洗完后,昨晚那个胖子站在院中央,吆喝牲口般继续扯着嗓子吼:"一号!打水!""二号!打水!""二号!放茅!""三号!放茅!""打水"即打洗脸水,由每个号子出去两三个人,用脸盆端了水回来,大家轮流洗。睡西边首铺的(被称为"头铺"或"大拿")专用半盆水,两三个属于中间层的犯人共用半盆水,而像我、平遥大汉之类的"板油"就只能保护环境,节约用水,剩多少用多少。"放茅"指集体上厕所大便,看守所每天清早、下午各放茅一次。号子里的马桶是不允许大便的,臭味太彪悍。当然"头铺"例外,不过"头铺"一般都很爱护公共卫生,都能自觉做到拉小禁大。现在是打水、放茅时间,院子里人来人往,光头闪烁,只有我这个新来的毛发茂盛,破坏了整体和谐。放过茅之后,曙光透过窗口的铁栅栏钻了进来,号子里逐渐明亮起来。平遥大汉喝令我"看仔细点",从南墙根暖气片后拽出了一大块破布,在别人洗过脸的半盆水里涮了涮,拧干,开始擦地。他双手使劲摁住破布,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用力擦着,不放过每一小片地方,认真仔细,恰似电影里勤劳的日本妇女。快到吃早饭时间了,昨晚给我腾铺的那个犯人(听口音像南方人)问"头铺":"这小子没饭盆,咋办?""问六圪旦要。"头铺说。南方人"哦"了一声,趴在铁门那个圆孔旁向外瞟。一会儿,把"六圪旦"等来了——原来是昨晚那个胖子,干事和大拿们叫他"六圪旦",板油们尊称他为"六哥"。"六哥六哥!发个饭盆!我们号加了一个。"南方人陪着笑。"南蛮子,急你妈了个逼!老子记得,"六圪旦拉开栓,开门,递给南方人一个脏兮兮的铝盆,"去吧,溜达溜达,去洗洗。"六圪旦笑道。南方人受宠若惊,答应一声接过盆,小跑着去水龙头下冲洗。 六圪旦走到头铺的铺边坐下,头铺很客气地往后让了让。六圪旦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不到三厘米长的烟头递给头铺,"老杨,给你发了个大学生啊。"头铺微笑着把烟头装进口袋:"顶个屁用?悔过自新,一样的规矩!" 六圪旦笑了:"透你妈,他说不定明天就去了尚马街。老朱交待了,看好,不能出事!"说着,扭头招呼我过去。我怯生生站起来,正不知如何是好,六圪旦问话了:"学生,多大了?""周岁十七。""死不了!"六圪旦果断地下了判决,"哪个学校的?""经济干部管理学院。""哦。"正问着,六圪旦一扭头,发现洗饭盆的南方人假公济私,正和其他号子的犯人在谈笑风生,顿时满脸乌云。"滚回来!"从大学生到阶下囚(4)随着一声怒吼,南蛮子屁颠屁颠跑了回来,"六哥,看洗得多干净。""啪"!一个大嘴巴抽在南蛮子脸上,"洗你娘的逼!让你溜达溜达,你就蹬鼻子上脸?"南蛮子挨了打还得赔笑脸,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不让我自己去洗饭盆——溜达原来是一种赏赐。"一会就用这个盆吃饭吧。"六圪旦锁上门走了。我从南蛮子手中接过破旧的铝盆,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开早饭了,号子里的人纷纷行动起来。大通铺下面是一溜六个炕洞,有的放香皂盒、漱口杯、毛巾,有的放鞋袜之类的杂物,还有一个放着一摞铝盆。犯人们各自找到了自己的铝盆,鱼贯而出。派饭男人(看守所职工)留着摇滚歌星猫王般的长发,显得鹤立鸡群。他握着一个塑料瓢,很颐指气使地叉腰站着。脚下是两只冒着热气的白铁皮桶,桶里是玉米面糊糊。长发男一见同样毛发旺盛且戴着眼镜的我,很诧异,问六圪旦:"这是个因甚进来的?" 六圪旦汇报了一番,他"嗬嗬"笑了:"大学生?大学生也经常犯法?""经常"这个词让我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其他院里也关着几个大学生,有盗窃的,有抢劫的。"快点!"长发男催促着众人向前。所谓早饭,就是一人一瓢玉米面糊糊,比水略稠。这是我入监后的第一顿饭,从此,玉米面糊糊伴我度过了三年零三个月,它使我深切体会到了每颗粮食的珍贵。牢房里的"钻木取火"(1)牢房里的"钻木取火"早晨的阳光透过窗上的铁栏杆钻进号子,阴暗的监舍有了一丝生机。几个犯人却无精打采地坐在炕上,不知想些什么。这就是书上电视里说的监狱吗?这些人会把我怎么样?爸妈知道了吗?还有她,她知道了会怎么看我?正在胡思乱想时,头铺发话了:"搓个火!"搓火?这可是个新名词,我知道燧人氏钻木取火,也知道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偷来火种,但搓火,是干什么?说话间,一个犯人麻利地蹿下炕,从一个炕洞中取出个纸叠的小盒子,里面有些烟灰,放好。又从打成被垛中的褥子里拽出一点棉花,撕扯成薄薄的一片,倒少许烟灰在上面。之后,把这一小片棉花细细地捻成小棒槌,把里面的烟灰搓实了。他拿起一只鞋子,双手用鞋底按住小棒槌,用力迅速地前后搓动。搓不了几下,两只手突然往外一推,再松开手,取出小棒槌,抖一抖,吹一吹,小棒槌中间就冒出一股黑烟,点着了!我看得目瞪口呆,好家伙,磨擦生热的物理原理被他们如此熟练地掌握了,了不起!烟灰此时的作用应该相当于催化剂吧,真不错。就在搓火的同时,头铺把早上六圪旦给他的那个烟头取出来,又从自己的褥子下找出一张报纸,撕下一块二三公分宽,六七公分长的纸片,把烟丝从烟头中仔细揉到纸片上,几下子就搓成了一根一头细一头粗的"卷烟",做工之精致,技术之熟练,令人咋舌。烟卷好了,火也搓着了,头铺盘腿坐在自己铺上,烟灰盒自然有人放在膝前,以攒住烟灰供下次搓火时用。头铺眯着眼抽开了那支"卷烟",其他人都极度渴望地盯着那缭绕的烟雾。其实,进来的犯人中不抽烟不喝酒的基本没有,而看守所里又不准抽烟,这些瘾君子一个个"旱"得很是难受。细细的一根"卷烟"(号子里称为"一炮"),很快就被头铺抽了一半,他意犹未尽地呷呷嘴,把剩下的烟头递给身边的人,后者赶忙使劲抽两口再递给下一个,直到剩下不到一厘米长,手指都烫得捏不住了,还有忝陪末座的人忙不迭从笤帚上拽下一根细杆,一折为二,夹着小烟头猛抽——号子里管这个叫"人参、燕窝、烟屁股",又叫"烟头烫手,狠抽几口"。 一炮烟抽完了,头铺开始下地散步。所有的人都上炕给头铺腾地方,头铺缓缓从东墙踱到西墙,七步,又缓缓转过身,从西墙踱到东墙,每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仿佛不是在号子里,而是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散步。然而,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在光头、铁门、铁窗、马桶、大通铺组成的环境里,他的每一步都增加了我的恐惧。虽然阳光很温暖,但我的心头却有止不住的寒意。铁栏杆的光影在炕上缓缓地东移了一尺许,终于,盼望已久的午饭来了。午饭是一个馒头、一瓢菜汤。馒头估计有三两,面粉白中带灰,质量尚可,菜汤则呈黑褐色,仅表面浮着些许油星,固体包括三四块强悍茁壮的土豆、五六片年迈苍老的白菜叶。白菜是绝对没人去费心洗过的,土豆倒是洗了,不过这里的"洗",讲究兵贵神速,只是将一大堆土豆扔进水池,拧开水龙头象征性冲一下。而洗了之后是绝对没人费心去削皮的,做饭的只是给每个土豆腰斩一至两刀,因此新鲜的泥巴与洁白的土豆横截面相得益彰。菜汤就是上述什物混合自来水,加些黑酱和盐煮一煮,煮开后倒上几滴生油,使菜汤表面能荡漾起美丽的油星。不过令人扼腕的是,这些油星一般只会沾到饭盆壁或汤桶壁上,很难莅临我们的口腔。这点东西从质到量恐怕连喂猫都不适合,但人人趋之若骛,而那打菜汤的长发男貌似在其他地方受了气,不耐烦催促"快鸡巴点",发馒头的六圪旦也不住应声:"快点跟上!等逑了等!"牢房里的"钻木取火"(2)回了号子,我们两三个板油是不够资格上炕吃饭的,只能蹲着把饭盆放在地上,左手拿馒头右手用小勺舀菜汤。在炕上吃饭的几个吃得很仔细,他们把盆里的土豆捞出来,剥了皮才吃。我看了看土豆皮上的泥和黑斑,也想剥了皮,但转念一想,就这两块土豆,剥了皮就少了量,再说不是有句西方谚语叫"不要让土豆脱掉它的夹克"吗?土豆皮也能吃啊,一旁的平遥大汉就吃得津津有味嘛。于是,我一闭眼一咬牙,捞起一块土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很快,土豆和馒头吃光了,菜汤也只剩下盆底的一点,明显掺杂了泥沙,我怎么也咽不下去。往旁边一瞅,平遥大汉一仰脖,把最后一口带着泥沙的菜汤也咽了下去,还眼巴巴盯着炕上几人剥下来的土豆皮。这时头铺发话了:"平遥,不够就把这些皮也吃了吧!"大汉谄笑着上前,双手撮起一捧土豆皮,退回来,蹲下,脸埋入双手间大嚼开来。铝盆被摞到了一起,炕席上也擦干净了,南蛮子又开始趴在铁门上的圆孔(即"号眼")上向外"瞄",等着开门洗饭盆。我是不够资格洗饭盆的,从明天起,我就要洗马桶、擦地了,而洗饭盆这种活属于地位高一些的,也就是说轮到平遥大汉了,而南蛮子又往上升了一级,干些收拾被褥、打被垛之类的。逃过了"服水土" 六圪旦突然开门进来指了指我:"出来取东西!"我走出铁门,看见昨天送我进来的两个警察抱着一大推衣物向我走来,最显眼的就是学校宿舍里我那条套着淡红色被罩的被子。我刚接过衣物,六圪旦就拿着一把剪刀走了过来。"来,检查!"他把我怀里的衣物翻了一通,先拿出一件夹克,把前襟和袖口的几颗铁扣子剪了下来,当然,他没有裁缝那么专业,所以剪扣子时把扣子周围的一圈布也剪了,好端端的夹克上便有了八个指甲盖大小的洞,很是难看。他又拿起一件运动衣,"嚓"地把拉链头剪掉,从此,这件运动衣我只能敞着穿。检查完了,六圪旦带我回号子,但这回他把我换了一间号子,从五号转到了三号。 三号的铁门打开了,虽然已是下午,但屋里仍比较暗,陌生的几个光头,几双闪烁着野兽凶光的眼睛,让我的心再次哆嗦。"把东西放下,出来剃头!"六圪旦喝道。我把怀中的东西放到炕上,随着六圪旦走到南墙根。他喝令我蹲下,如被斩首般伸长脖子。他则一手摁住我的肩膀,一手持手推子,耕地般连推带拽理了一遍。回到号子,天色黑了下来。暖气片旁蹲着一个后生,看我的眼神如鹰隼猎兔。炕上还有几个人,在耳语着什么,不时兴奋地怪笑几声。 六圪旦片刻后进来了,对蹲着的后生说:"王勇,晚上值班,不要服鸡巴什么水土,小心出事!"那个后生嘻笑着:"六哥,哪有什么水土?给个炮呀!" 六圪旦嬉笑着扔给他一个烟头,表情像马戏团训兽员。我茫然地站着,脑子里一桶糨糊,默默瞅着他们在翻我那堆衣物。有一块力士香皂被放到头铺的褥子下,其他也就没什么值得搜刮的了。此时,那个叫王勇的后生故意带着哭腔问我:"大学生,知不知道甚叫服水土?""不知道。"我摇摇头。"就是打人,打板油,往死里招呼!我刚进来时,他们教育我悔过自新,给我上'夜班',不让我坐,只让我圪蹴(方言,半蹲,站马步)着,还请我吃了几十个通心大肘子!"后生装出一脸苦相,引起炕上几人一阵哄笑。我心里一紧,只能沉默,只能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开晚饭了,晚饭的菜汤和午饭一样,主食则换成了一个玉米面捏成的窝头。在忐忑中吃完难以下咽的玉米面窝头,晚上封了号,该睡觉了,号子里的气氛莫名兴奋起来,我的心则开始哆嗦。而就在这时,六圪旦再次过来,隔着号眼和头铺王勇嘀咕了几句。王勇扭头看我一眼,很不情愿的大发慈悲,"大学生,该你这娃娃走狗屎运,你鸡巴不用服水土了!明天起抓革命促生产,把洗马桶、擦地包了吧。"又指指另一个后生:"鬼子六,明天你负责教好他!""服水土"虽然是明文禁止的,但与我的幸运逃脱无关,我之所以能躲过这一劫,原因很简单,大拿们觉得我是重刑犯,又是个屁都不懂的生瓜蛋子,害怕我会因为"服水土"而想不通,要是闹个自杀自残,他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晚上,王勇让我睡炕中间,迷迷糊糊中,我不愿再多想,不管明天要洗马桶还是要擦地,不管明天喝玉米面糊糊还是吃玉米面窝头,总之,我不用服水土了!挨打有时是一种荣耀(1)挨打有时是一种荣耀 第二天起床后,鬼子六指挥我去倒马桶。很不幸,我们三号没五号富裕,没有刷马桶的小笤帚。鬼子六从马桶手柄处拽出一团破布:"就用这洗!干部说,努力改造,忠不忠看行动,要像摒弃脑子里的罪恶一样认真洗你妈的逼!""摒弃"这个词让我对鬼子六肃然起敬,赶紧学着其他号子板油的架势,先把马桶内的腌?H物倒掉,冲洗几次,再接小半桶水,双手紧握手柄用力摇动,倒掉,再多接点水,把那团破布伸进马桶里用力擦洗内壁。强忍着刺骨的寒意,也不知擦洗了多少遍,马桶终于没有异味了,我接了些干净水,打算拎回号子,就在这时,身后的鬼子六突然猛踹了我一脚:"再洗三遍!"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下意识转过身来,眼神里却只有臣服,连敢怒不敢言都没有。鬼子六笑了,"你还别不服气,干部说了,态度决定一切,你就是洗得再干净,我也会叫你再洗三遍!这是态度问题,和洗马桶无关!"洗完马桶是擦地。鬼子六教我如何用双手摁住擦地布前后拖,这让我想起动画片《一休》中一休擦地的样子,但在号子里,不是像动画片中那样从一头擦到另一头后再返回,而是蹲在地上,一小块地一小块用力擦,直到把水泥地板全擦干净。地板擦干净后,同样是态度问题,我又补擦了两三遍,这才得到了头铺王勇的认可。我蹲在地上休息,别人在闲聊逗笑,我没心思笑,因为我早就饿了,昨晚的玉米面窝头只适合吃多了山珍海味、肚子里油水过量的贵人们尝个鲜,对于正长身体的我来说,实在是太少了。终于,盼望已久的早饭来了。端着半盆比水稠不了多少的玉米面糊糊,我真想一口气把它喝光,但又觉得那样太糟蹋粮食,于是选择了慢慢喝、一匙匙喝,慢慢体会它带给我的温暖,慢慢吸收它给我的可怜的卡路里。糊糊喝完了,炕上一个叫阿明的年轻犯人友好地问我:"大学生,够不够?再给你倒点吧?"边说边指了指他盆中的残羹冷炙。我很感激地向他笑笑,出于仅剩不多的自尊,谢绝了,"不用了,我够喝了。"旁边一个叫陕红凯的犯人阴阴地接了句:"喝吧,稀汤灌大肚!"按号子里的规矩,我接管洗马桶、擦地后,鬼子六应该晋升为洗饭盆的,但由于他是本地人,在社会上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混混,所以僭越洗饭盆,直接晋升为打被垛的。而原来洗饭盆的陕红凯没有晋级,继续洗饭盆。早饭过后,门突然开了,六圪旦进来一指我:"走,提审!"我和他来到干部办公室,一个戴眼镜的干瘦警察在等我,自我介绍姓黄。还是老一套,先叙述犯罪经过。我说完之后,黄警官问我:"你认为你犯了罪吗?"我想起高中时曾学过"正当防卫",便迟疑地说:"我觉得我应该是防卫过当吧?"黄警官好脾气地笑了:"是吗?你如果只是用斧子把对方七个都砍伤,但一个也没死,你就是正当防卫,可你现在把人家弄死一个,还能算过当吗?"我对法律条文知之不多,当然无法说服黄警官。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便一再强调,是他们好多人打我一个,而且我真的不知道哪一下把对方捅死了。当然,这一切毫无意义。提审结束了,正要往外走时,黄警官轻轻说了句:"你爸他们都来了,正在外面呢。"这话于我仿佛春雷阵阵,心中一阵狂喜,天啊,亲人终于来了!尽管见面是不可能的,我还是满怀感激地看了黄警官一眼。回到号子,大家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给你烟抽了吗?"挨打有时是一种荣耀(2)"没有。""透你妈的,你为什么不跟他要一根?""不敢。""地上就连个烟头也没有?""没有。"当我抱歉地一一否定后,大家表现得很失望,因为他们已经好几天连烟屁股都没得抽了,早就"旱住了"。头铺王勇因盗窃入监,已经被判了四年,几天后就要去劳改队改造。此时,他正和鬼子六"吊"在窗户上向别的号要烟。之所以称为"吊",是因为要想同其他号的人说话必须冲着窗户吼,而窗台又有点高,需要踮起脚尖,双手抓紧铁栏杆做引体向上。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们说话时,朱干事已蹑手蹑脚走了过来!本来,窗户推开后,利用反光镜的原理,在右面那扇玻璃上就能看见左面的干部办公室,号子里做些违禁的事情时,如打人服水土、抽烟搓火等,是一定要有人放哨的。但是,今天王勇虽然眼睛盯着"反光镜",心里却在想到了劳改队怎么混,他走神了。"咣啷"一声,老朱突然推门而入,窗边两人一愣,赶忙陪笑脸:"朱干事好。"老朱操着不易懂的晋南话咆哮:"好什么好?狗透的说什么呢!?"王勇赶忙编故事:"我们在这儿往外看看天,顺便闲聊一会,声音大了点,以后注意!一定注意!""王勇,你老实点!老子在外面听大半天了,你还要烟抽!?" 一看老朱清楚谈话内容,王勇赶忙陪笑再编:"朱干事,那是瞎掰,以后再也不敢了。""放屁!你以为快走了就不含糊了?滚出去思过!"老朱手一挥,指着院子里的南墙。王勇一看势头不妙,忙讨饶:"朱干事,在您面前我哪敢不含糊啊,给次机会吧!"鬼子六也陪着笑:"就是就是,朱干事,以后我们再也不敢瞎掰了。"老朱一扭脸,盯着鬼子六:"少废话!刚才也有你,也滚出去!"两人只好灰溜溜出去,弓下腰,头顶住墙,脚尖离墙一米,标准的"顶墙思过"。老朱消失在办公室里。我正思忖这"顶墙思过"没什么好怕的,六圪旦拿着个八号铁丝扭成的衣架子(俗称"八号鞭")过来了,他走到顶着的二人身后,"顶好顶好,自己记数。"先打王勇,因为他是头铺。王勇只穿着羊毛衫羊毛裤,"八号鞭"抽上去巨疼。鬼子六扭头向我们做鬼脸,炫耀他出门时加了一件棉袄,有先见之明。王勇在叫喊:"1,哎哟!2,政府!3,干部!4,亲爹!5,祖宗!6,我悔过自新!7,再也不敢了……" 六圪旦笑嘻嘻好象没听见,继续挥鞭如汗,用力抽打他的脊背、屁股。打够了二十下,六圪旦来到鬼子六身旁:"脱你妈的棉袄!"鬼子六一愣,却不敢违抗,只好一脸苦相脱下棉袄。他里面也是羊毛衫羊毛裤,铁丝抽上去照样悲歌顿起。这时已过关的王勇洋洋得意,扭过头向我们挤眉弄眼——看,鬼子六也傻逼了吧!两人刚挨完打,老朱就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他惊讶地瞪着六圪旦,"你咋打人呢?要说服教育嘛。"说着,不等六圪旦开口,脸一沉,"都滚回去吧,下次不许这样了!"挨打,对于犯人来说是件很平常的事,因为挨打绝不是耻辱,有时甚至还是一种小小的荣耀,而换着花样悲嚎讨饶,则是号子里难得的娱乐。当然,如果谁因为挨打吃疼不起,反水点炮,那就是人人皆可得而诛之的败类。老朱走后,大家开始观摩战果。两人背上肿起了大量黑青块,那是抽打后淤的血。"哟,六圪旦的'八号鞭'还是有两把刷子嘛!""这算个逑,上次狗透的用皮刷子伺候我,打得我后背成了锅底!"在互相炫耀一番挨打壮举后,大家继续刚才的话题,问我签了逮捕证了没有?我记得签的是"刑事拘留证",罪名是"故意伤害"。王勇便给我上课,说刑事拘留意味着要判刑,要去劳改队。因为"刑拘"之后是"逮捕",接着是"下起",即由检察院下起诉书,最后是"开庭"、"下判"。当然,如不服可以"上诉",但结果一般是"维持"。听了这冗长的讲解,我似懂非懂,但有一点懂了——我要在这里呆很长时间。王勇让我看贴在墙上的《监规》:"这东西文盲也得背,背不下来就要'顶墙思过'。"马桶里的骷髅马桶里的骷髅我开始背《监规》,总共十二条,很是严格,有些甚至规定得很有个性,如第八条:"不准大声喧哗,无理取闹。有理也不能取闹。"感谢应试教育,十二条《监规》对我而言是小菜一碟,只用半天时间就搞定了。晚上,依旧由王勇安排人值班。我不解为什么要值班,便悄悄问一个叫阿飞的年轻犯人,他奇怪地看我一眼,又看王勇一眼,故作惊恐状,"有鬼啊,值班防鬼呀!"这话吓得我毛骨悚然,见我如此,阿飞更来劲,给我讲了许多看守所的鬼故事。故事一,有人在马桶前小便时,马桶里突然冒出一个骷髅。故事二,同样有人小便时,突然从号眼外漂进来一只手,摸了他肩膀一下——那是一只断手,没有胳膊等其他任何躯体。故事三,有人在厕所大便时,发现没带手纸,一抬头,突然有一张手纸出现在他眼前,他正要去接,却赫然发现给他送手纸的同样是一只断手。而上述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在遇见鬼之后的短短几天内,都被转到了尚马街。我问阿飞,尚马街是什么地方?阿飞的脸白了,他告诉我,尚马街,太恐怖了!咱们这叫南城巷看守所,是区里的看守所,关的只是些小徒刑。而尚马街是市看守所,关着市里三区九县所有的重刑犯,那里等着"打靶(枪毙)"的死刑犯太多了。一个人如果判了十年八年,在南城巷算是大徒刑,但到了尚马街,只有给人家死刑犯洗脚的份儿!那里到处是手铐脚镣,丁零当啷,糁人得很!谁要从南城巷往尚马街转,那就完了!不"打靶"也是个无期、死缓!从此,尚马街在我脑海里成了恐怖的代名词。我仿佛看见了那狭小的窗户,窗户上拳头粗的枣木栏杆。阴暗的号子内,等待被枪决的犯人拖着沉重的脚镣,绝望地走来走去……就在阿飞给我上"鬼课"时,大墙外突然很应景地传来一声声狼嚎般叫声,"来啊""来啊"。阿飞很夸张地皱皱眉,压低嗓子说:"你听,这是看守所死去的冤魂在找伴!咱们轮流值班,就是为了防止冤鬼半夜进号子抓人。而你是刚来的板油,所以一时半会还用不着值班。"我本不信邪,但在这种诡异的生活环境里,能不信吗?万一半夜起来解手,有只冰凉的断手摸我一下怎么办?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晚上根本不敢起来。当然,过了不到一个月,我就全明白了,哪有什么冤魂野鬼?"鬼课"都是犯人编出来吓唬别人也吓唬自己的,每天晚上八九点如鬼哭狼嚎的声音,是一个卖羊奶的外地人在吆喝,"奶啊,奶啊"。而当时号子里的犯人轮流值班,其实是在看住我,因为我案子重,年纪小,怕我万一想不开出个意外,他们逃不了干系。明白了这些,每当有人讲"鬼课"吓唬新来的板油时,我也凑上几句,把故事编得活灵活现,毛骨悚然。因为吓唬住了新犯人,他们就只顾害怕,而不会想不开出什么意外了。看新犯人服水土(1)看新犯人服水土圣诞节到了。入监已十几天,除了上次黄警官提审时提了一句我爸外,再也没有任何外界的消息。十几天里,我每天都在重复洗马桶、擦地,干坐着等"三瓢两坨"(一瓢玉米面糊糊、两瓢菜汤、一个馒头、一个窝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就在这时,圣诞老人显灵了。午睡时,寂静中远远传来了似曾相识的"哗啦"声。这是新犯人入监时,站岗武警拉开大铁门上铁栓的声音——干部们是不走大铁门的,上下班只从旁边的一个办公室进出。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纷纷起床。"咣啷",号门开了,老朱出现在门口,身后是六圪旦和一个长发年轻人。年轻人呈立正姿势,由于害怕腿有点发颤,一看就是个板油。"王勇,给你发一个,不准胡闹!"老朱扭身走了。 六圪旦一见老朱走了,脸上的谄媚马上被傲慢取代,向身后的年轻人一抬下颌,"滚你妈进去!"号门锁上后,六圪旦扔进来一个烟屁股,"王勇,白天不敢闹,晚上再教育!""六哥!保证没事!"王勇蹿到号眼旁,嘻笑着向六圪旦承诺。我不知道"教育"是指什么,也不知道王勇在保证什么,但我知道,从明天起,这个新犯人就要接替我洗马桶、擦地了!而我也可以晋升为洗饭盆的,不用再在凌晨刺骨的寒风中,屈辱地把手伸进马桶洗唰唰,也不用再蹲在地上,摁住破布一遍遍擦地!这个新犯人,可能就是圣诞老人送给我的礼物吧?我喜欢!下午,新犯人被六圪旦带出去"犁"了一个光头,之后就乖乖地以不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在号子一角,眼眸里满是我曾经的惊恐。晚餐结束后,热闹开始了。"叫个甚?""王世宏。""多大了?""十七。""因为甚进来?""偷单车。""以前住过没有?""住过。""在哪?""少管所。"王勇在问话,阿明在放哨,大宝在搓火,阿飞在摩拳擦掌只待一声令下开打,我则在好奇地注视一切。 十七岁的王世宏分明还是个孩子,虽说我也是十七,但我人高马大,他却体格羸弱。"知道规矩么?""知道。""那就先坐个沙发吧!"王世宏得到指令,熟练地向前迈出一步,脚后跟离墙约五十公分,然后双脚不动,身体向后一靠,让脊背靠住墙,再往下蹲成马步,好象真的坐在沙发上一样。"跷起二郎腿!""左手放沙发扶手上,端杯水!""右手举上一根烟!"看新犯人服水土(2)哪儿有什么水和烟啊,我正纳闷,就见半蹲着的王世宏右腿搭上左腿,左臂抬起悬空,左手作端水状,右臂也抬起悬空,呈夹香烟状,好家伙,真成了坐沙发的样子!这时,烟屁股卷成的"炮"好了,火也搓着了,王勇开始抽烟,之后众人轮流抽,似乎忘了还有个虚坐沙发的王世宏。"坐沙发"这个姿势常人摆个几十秒还勉强,时间一长,谁受得了?可怜的王世宏先是腿打颤,继而胳膊打颤,最后全身打颤,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坚持不住了,"扑嗵"一声,坐在地上。"咋回事?站好!"随着阿飞的一声怒喝,王世宏一哆嗦,赶忙爬起来,继续摆好坐沙发端水夹烟的姿势。可怜的他一摆好姿势就全身筛糠,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大哥,我换换腿吧?"也许是因为住过少管所懂得规矩知道难逃此劫,王世宏仅仅提出了这小小要求。王勇点了点头。王世宏赶忙放下右腿,并趁机站直放松一下,又赶忙摆好坐沙发的造型,只是换成了左腿跷到右腿上。"来,抽口烟,喝点水,别累着了!"听到命令,王世宏作端水状的左手抬起作出喝水状,之后右手也凑到嘴边作抽烟状。虽然他全身都来在发抖,但仍做得一丝不苟。"扑嗵""扑嗵",王世宏站立不稳,连着摔倒了几次,而且间隔时间越来越短,身体发抖的幅度也越来越大。阿飞站起身,走到他身边,猛一扫他的支撑腿,王世宏重重摔倒在地,由于没有防备,摔得特别重,但他还是挣扎着站起来,继续保持弓腰塌背的不标准立正,脸上仍挂着谦卑的微笑。"坐得舒不舒服?""舒服,舒服。""想散散步吗?""想,想。""那就开始散步吧!"阿飞把王世宏拉到西墙根,指指东墙,"朝那边走,自己喊口令!""一二一,一二一!"王世宏小声喊着,向东墙走去。可怜的王世宏,号子长不过七步,走到尽头怎么办?正当我为他发愁时,他已到了东墙根,居然没有停步,仍喊着口令把身体往墙上撞!"少管所就是这么出操的了?透你妈的用点劲!"就在我瞪目结舌之际,鬼子六不满地呵斥起来。王世宏无奈,只得全力以赴,伴随着略显稚嫩的口令,他的胳膊、膝盖、额头,接连不断"嗵""嗵"往墙上砸去!水土,这就是服水土!我想起了临入监时女警察好心的提醒,再看看眼前正在往墙上不停"散步"的王世宏,我暗暗庆幸自己逃过了这一劫!如果入监之初的我遭遇服水土,会不会吓得肝胆欲裂,出点什么意外?王世宏"散步"已快十分钟了,脸被石灰墙皮蹭得白花花的,衣服和裤子就更不用说,可他的脸上没有泪水和愤怒,只有忍耐,甚至麻木。"老朱!老朱!"放哨的阿明发出警讯。"停了吧!把身上拍打拍打!"随着王勇的特赦令,王世宏转过身来,慢慢拍打身上蹭的白灰,他拍得很轻,生怕尘土飞扬,迷了众人的眼。"唰",号眼被拨开了,"干逑甚了!"老朱严厉喝问。没有人回答。看新犯人服水土(3)"你!"老朱向站在墙根的王世宏一呶嘴,"干逑甚了?身上白花花的!""没事,没事,刚摔了一跤。"王世宏小心解释着。老朱透过号眼扫了一通众人,目光最后落在王勇身上,"王勇,你不要给我闹事啊!"王勇嬉笑着,"没事没事,朱干事,我这么配合你的管理,哪能闹什么事?""是啊,是啊!"鬼子六、阿飞等人一齐信誓旦旦。"快点睡觉!""就睡了,就睡了",犯人们马上动起来,打开被垛拉开被子,作欲睡觉状。"透你妈不要让老子逮住"!老朱悻悻走了。在阿明确认老朱进了办公室后,钻进被窝的众人又都钻出被窝。王世宏见状,赶忙又保持立正姿势,等待着下一关。王勇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你住过少管,知道是咋回事。其实让你'服水土'也是为你好,你只怕也是要去尚马街的,那里关着市里三区九县所有的重刑犯,等着'打靶'的人一扫帚几簸箕。判个十年八年在咱南城巷算是大买卖,可到了尚马街,只有给人家死刑犯洗脚的份!那里到处是手铐脚镣,丁零当啷,骇人得很!我今天让你'服水土',也是帮你预习预习,不至于到了那里尿裤子。""你还是个娃娃,吃不住打。我过两天就要走了,也不想动手,今天让弟兄们高兴高兴就行了,到此为止,晚上睡下面。明天起,大学生,教他洗马桶、擦地!"后来我彻底明白了,如果老朱问话时,王世宏胆敢说出真相,那他就完了,尽管老朱当时一定会把王勇等叫出去"面壁思过",可以后呢?难道你王世宏还能去住干部的办公室?至于去尚马街,就更是胡说八道,偷几辆单车就去尚马街,那尚马街也太不值钱了!关于水土关于水土"水土"一词由来已久,《水浒》里林冲刺配沧州,牢头要打他一百杀威棍,这或许就是服水土的前身。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全国重特大恶性案件屡屡发生,随着严打的不断深入,号子里关的犯人也越来越多,给监管工作带来了巨大困难,由此开始,"水土"之风盛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服水土"是封建社会残留下来的余孽和渣滓,在法制建设日趋完善的今天,是绝对明令禁止的,一旦发现,肯定要严惩不怠。可由于现实情况是犯人多,警力却相对不足,有时候一个管教民警甚至要看押五六十个羁押犯,免不了挂万漏一,鞭长莫及。另外,"以犯治犯"也不失为一种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羁押犯们如果受到严格的等级制约,便不会有那么多打架斗殴的破事,有利于监管。据说本市水土风头最劲的时候,曾有一个二进宫的老鬼,再次莅临尚马街,头铺刚说要服水土,他就双手抱头,惨叫一声晕倒过去。后来才知道,他是当年服水土服怕了,心理上有了极深的阴影,快赶上中国足球的恐韩症了。近几年来,随着政府对牢头狱霸的打击,水土的强度小多了,但尽管如此,每年还是有少数因服水土而打死板油的牢头狱霸,从城区各个看守所转到尚马街等待"打靶"。水土的分布有一定的规律:羁押犯人时间越短,水土越重;某地经济越不发达,水土也越重。以本市及周边地区为例——清水谷收审所,一个临时性羁押场所(不是收容救助站,而是关押某些案件尚未调查清楚的、或有同案犯在逃尚未结案的犯罪嫌疑人的场所),这儿的水土最重,重头戏之一叫"保龄球",即用床单包住半头砖,搓成长条,两个老犯人各抓一头,悠起劲儿后,"嗵"地砸到板油的脊背上。这"保龄球"一般不超过五下,就能把人打趴下。而看守所相对而言羁押犯罪嫌疑人的时间要长些,水土没那么硬。本市分为河西岭、北城河、南城巷三个区,相应就有三个区级看守所,外加尚马街(市看守所)。因为南城巷相对经济发达,人们的生活水平要高些,水土硬度也就比不过河西岭和北城河。河西岭的传统节目之一是"摘星星",先在屋顶上虚虚地粘一个纸做的星星,然后由几个老犯人分别握住板油的双手双脚,喊"一、二、三",一齐往上扔,扔完后就拍拍手躲一边去,看着板油"嗵"地摔下来,一直要到板油用嘴把粘在屋顶的纸星星叼下来为止。服水土常规套路之一为"蒙古包",即用被子把新人包住,众人在外面群殴。所以"蒙古包"一旦打死了人,全号子的人谁也无法上岸。因头铺是组织者,就算真没动手,"打靶"时中奖的比例也非常高。常规套路之二为"肘子",即把新人顶到墙上,用肘子击打其脊背。用肘尖打叫"立肘";把肘放平,用大臂打叫"平肘"(这对身体的损害就小多了);把腿踢起后,用脚后跟砸下去,类似跆拳道"下劈"动作的,叫"脚肘"(这个因为难度高,用得很少);最重的叫"通心肘",即一人用立肘打背的同时,另一人用膝盖往上顶击胸口,上下夹击若方法得当,只需一下就能把新人打得背过气去。服水土时具体行刑者不一,有的有专门的打手,有的是倒数第二进来的打最新进来的,还有的是全号子集体上。不过就本市三个区级看守所而言,水土发展到我入监时,威慑新人的功效已减弱,更重要的是娱乐。号子里屁大的地方,七八个人挤在一起,短的几个月,长的几年,彼此朝夕相处,看西施都看烦了,很需要些刺激,这时候进来个新人,正好能满足大家的需要。当然尚马街是例外,那里庙大规矩多,服水土属于程序上的要求。前面提到的王世宏"坐沙发""散步",就属于娱乐需要。此外还有几种娱乐型的水土,比如"拍电报"——新人背靠墙,用脚尖点地,双臂伸直,贴墙不许动。这种姿势时间一长,新人全身就会发抖,手指就会不由自主"得、得、得"地叩击墙壁。"划船"——新人脱光裤子坐在地下,露出屁股做出划船姿势。脚后跟一勾,屁股向前一挪;再一勾,再一挪。从东墙到西墙,从西墙到东墙,磨得屁股生疼。"看电视"——新人把头伸进臭哄哄的马桶,让他讲看的是什么"电视节目"。讲完后,大拿一蹬马桶,污物顿时溅新人一脸。还有一些水土是有针对性的,如进来个"花案犯(强奸犯罪嫌疑人)",水土就要有创意,比如让他说他是如何来到世界上的,要追本溯源,要从父母谈对象开始,生动描述如何亲嘴、Happy、××,还要求立意惊世骇俗,细节栩栩如生,否则就改服硬水土。在本省,煤都市水土硬度当属翘楚,比如"拍萝卜",一条木板上钉着钉子,露出约半厘米长的尖,动辄就往大腿上拍好几十下!怪不得煤都犯人在劳改队很横,原来从看守所开始,就接受了残酷的魔鬼训练。另外,女监和男监一样也有水土,套路略有差异。善良的同学和老师善良的同学和老师我入监已半个月,每天饿得眼发蓝,指甲长了只能在水泥地板上磨,洗澡更是想都不敢想,头发倒是每半个月被六圪旦"犁"一回。惟一能接触到的文字是监规,都能倒背了。据说某些天资聪颖的犯人,居然还能斜着背下来!这天下午,六圪旦开了号门:"秦干事叫你!"秦干事,南城巷大名鼎鼎的"霹雳火",某次追捕逃犯时,因为控制不住情绪打伤了人,受过降警衔处分,他叫我干什么?我忐忑不安地迈出号门,看见秦干事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你个狗日的,看同学对你多好!围巾拿走,纸条看完还我。"秦干事很亲昵地骂着,左右看看,悄悄把塑料袋递给我。塑料袋里是一条围巾和一张纸条,纸条大意是同学们都很想念我,都很支持我,另外,她怕我冷,便织了条围巾,落款是"知名不具"。"你小子在里面怎么样?没闹事吧?"秦干事习惯性的严厉口吻此时让我如沐春风。"没有没有,挺好的。"我受宠若惊。"回去吧。"秦干事接过我依依不舍的纸条,示意我离开。 六圪旦把我送进号子后,疑惑地问:"你小子是老秦的关系?"我也很疑惑:"我不认识他呀?""哦,明白了。不用你认识,你老爹在外面认识就可以。"六圪旦破例没骂人,若有所思地走了。号门被锁上后,犯人们拥上来看我的围巾。"哟,是哪个女娃娃织的?""明天我先围上!"可恶的鬼子六,第二天早上放茅时,围着我的围巾一路招摇,吸引了众多眼球,他却神气活现,洋洋得意。就在众人七嘴八舌时,我却在想"知名不具"会是谁?是杨梅吗?不是,她的字我认识。是我初恋的那个"她"?她在老家,远隔千里,也不可能。那会是谁?直到出狱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了这个好人,她叫延爱东,我的高中同学,当时也在本市读书。几天后,六圪旦开了号门,恭敬地请另一个犯人先行,此人便是我入监那晚遇到的那个胖子。而介绍这胖子之前,先得简单介绍一下南城巷的组织架构。南城巷一共六个院子,一院是拘留院,专门关押拘留人员;二院是服刑院,拘役的、判下来后余刑只有一年左右的(刑事拘留、羁押也算服刑,比如判四年,之前羁押已有三年,那剩下的一年就可在服刑院颐养),都在二院服刑。三至六院则关押所有未下判决书的人犯,简称"未决犯"。每个院都有"跑号大拿",帮干部做些杂活、协助管理,但同工不同命,尽管都是威风八面的大拿,但因为服刑院惟一的主管领导是看守所(一院时间短,三至六院终归要走),因此该院大拿属于嫡系,是大拿里面的大拿。胖子被称为豺哥,是二院跑号大拿,地位当然比六圪旦高出一大截。此时,他招呼蜷缩在炕角的我过去,把一兜东西递给我,笑了,露出一口整齐干净的白牙,"大学生,你小子在外面应该是蛮讲义气的,来了那么多同学!"同学?我一愣,他们还在惦记我这个杀人犯吗?豺哥告诉我,东西是同学和老师送的,有十几个,还非要见我一面。看守所领导耐心给他们做工作,解释有明文规定"羁押犯严禁同外界接触",同时,为了杜绝串供,一般情况下,送东西只能送在看守所小卖部买的日用品。考虑到同学们来一趟不容易,而且老师担保没有夹带,因此法外开恩,东西可以送,但人是无论如何不能见的。听领导这么一说,几个女同学眼圈当时就红了。我一时无语,但还是记得规矩,连连点头:"谢谢豺哥"。豺哥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小子真有福气,好好混,会混出名堂的!"找炮是重中之重头铺暗战(上)找炮是重中之重"哗啦啦",钥匙串环佩锵鸣,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咣啷,咣啷,咣啷",号门一个个打开,六圪旦拿着一张纸在大声点名,"快点,喊到名字的往外走!"全院骚动起来,原来是要往劳改队送一批下了判决的。我们号有王勇和大宝二人,不过他俩早有准备,几天前就利用早上放茅的时候跟其他号相识的人辞行;十几天前就开始收拾去劳改队的被褥杂物;一个多月前下了判后,就每天做俯卧撑、拳卧撑、指卧撑,未雨绸缪励精图治,免得去了劳改队干不动活吃亏。此刻两人一听到点名,立刻打点铺盖,准备开拔。这一批三院要走十多个,六圪旦给每人发了一身黑灰色的棉衣裤囚服,穿上后,马上变了样。我们在看守所都穿便装,虽说剪、抠掉了所有的金属部件,但犯人形象不够完整。而此刻院子里的十来个人,一律光头囚服,脚上是黑面白边布鞋,很合格的犯人形象。王勇走了,头铺的位置便空了出来。在头铺的分配上,干部及跑号大拿一般奉行不干涉内政的原则。现在号子里的几个,只有阿飞和鬼子六算得上是混过社会的,而鬼子六相对要混得大一些,但阿飞进来得早,还有好几个同案分布在其他院子,六院的那个可能还有点关系,已混成了跑号大拿,因此两人在头铺的继承权上各有千秋。阿飞绰号"小飞侠",据鬼子六说,他打架时背后插两把短剑,腰带上别两把剁骨刀,装神弄鬼,气焰嚣张,在他们那片小区算个人物。而鬼子六既然能得此绰号,据阿飞说,也实在是鬼得厉害,混社会时曾摆平了区长的侄子,名气也不算小。可不管谁混得如何,国不可一日无君,总得有人睡头铺。午饭过后,该午觉了,头铺的位置还空着,号子里气氛空前压抑。这时,鬼子六开腔了,俨然很大度地招呼众人:"来,把阿飞的铺盖搬过去!" 一言即出,号子里顿时活跃开来,立刻有人给阿飞搬铺盖。阿飞很意外,所以并没有当即应允,还谦让了几句:"不用不用,谁睡不一样?都是弟兄嘛!"最后还是确定了阿飞的头铺位置,鬼子六则把自己定位在东墙根,大概他深谙"在家靠房,出门靠墙"的道理。此外就是阿明挨着阿飞,陕红凯挨着鬼子六,我还在中间,王世宏还睡地铺。王勇走了,这个彪悍后生的离去,于我而言撕走了沉重的一页,现在我和号子里的几个都熟了,虽说我现在每天还要洗饭盆,但再来个新人洗马桶后,我就可以升级为打被垛的。午睡时,我幸福地挤在炕上,忽然有了一种认同感,觉得我终于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这意味着不可预料的危险减少了。黄昏时分,又调号了。"你们号子现在人少,从六号调一个来",六圪旦说,"把老崔调过来。"鬼子六问:"明天谁倒马桶?""老崔倒啊!"阿飞理所当然的语气,又朝王世宏一呶嘴,"以后你洗饭盆。"王世宏感激地点点头。 一会儿,老崔抱着铺盖卷过来了,他大马金刀地把铺盖卷往炕上一放,开始了不停的瞎吹。这老鬼膀大腰圆,长着一张貌似憨厚的脸,却有着两片女人一样琐碎的嘴,自称是个混混,认识谁谁谁,常在哪里喝早茶吃大餐,神仙日子比李嘉诚还阔绰。我们没人吱声,阿飞在地上七步一转身地踱步,鬼子六的双眼滴溜溜乱转。老崔自言自语了二十多分钟,见没任何反应,便"啧啧"两声,以一句"这年头,咋回事",告一段落。阿飞这才开腔:"老崔,你在那号住的时间再长,到了这号也是个新人。水土嘛,咱就免了,明天起你洗马桶擦地吧!""能行能行!有啥不行的,都是这么过来的,谁不知道呀!洗个马桶擦个地算个逑啥呀!规矩么,谁也要守!咱们社会上混的后生……"老崔开始了第二轮的碎碎念。 第二天一早放茅时,鬼子六和这个号侃两句和那个号谝两句,俨然大拿模样。而据说他刚进来时,王勇怕日后收拾不住,服水土可是颇下了功夫,全号子人都上,能用的招全使,把他整得斯文扫地抬不起头来。今天,他总算拨云见日混出了头,虽然他不是头铺,但言谈举止分明在开新闻发布会——不是他鬼子六当不上,而是他把头铺大度地让给了别人,伟人胸襟啊!阿飞应该能感觉到,但什么也没说,因为他还有比这更头痛的事。不管何时何地,责、权、利,都是相对应的,头铺睡的地方宽,别人家里送来的东西由他分配,可他也要承担一些义务,特别是找"炮(烟)"这样的重中之重,加上全号已旱了很长时间,长此以往,不仅会削弱头铺的威信,还会影响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阿飞请六圪旦联系他那个在六院跑号的同案,希望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拉兄弟一把",送两包黑玉蝶来解燃眉之急。黑玉蝶无过滤嘴,烟冲劲大,一根可以分开卷四小炮或三大炮,社会上仅卖五毛钱一包,堪称物美价廉,颇受犯人用户的好评。硕大铁锁其实是个摆设(1)头铺暗战(中)硕大铁锁其实是个摆设从这天下午开始,我的肚子就不舒服,但我只能强忍着。晚饭后,腹胀如鼓,愈发难受。阿明让我扒窗台上,看六圪旦过来时请他开一下门,去放放茅或许好一点。我扒到了窗台上瞄着,只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一勾一勾顺着嗓子眼往上冲,强忍了几次后,终于憋不住了,冲到马桶边,盖子刚掀起来,"哇",一股污物喷涌而出。"以后吃饭注意点!土豆皮不要吃,上面那么多泥,把你肠子糊住了,只能从上面出。"经验丰富的陕红凯冷冷地说。原来,入监这一个多月里,我每天饥不择食,中午、晚上两瓢菜汤中仅有的几块土豆一点也不敢浪费,土豆皮上连着泥也强咽下去,现在淤积于腹中的泥沙,终于给我服了一次真正的水土。"吃点好东西,泡两回面就舒坦了"。陕红凯再次咕哝一句,立刻引发了大讨论。"卖货停够三个月了吧?""快了快了,再过几天就差不多了!"这时我才知道,看守所出于人道主义,原来每个月都卖一次货,家属给犯人送的钱存到看守所的帐上,卖货时犯人可以买些方便面、火腿肠之类的改善生活。那么,这个充满了人道主义关怀的举措为何要停三个月?两个多月前,五院有几个犯人想逃跑,其中一个说自己会修自行车,于是某职工(不是国家公务员)便每天把自己的或七大姑八大姨的自行车推来,找些改锥、扳手让他修。一个月黑风高夜,修自行车的犯人偷偷把改锥留在了号子里,晚上封号后,一人在窗户边放哨监视墙上的大兵,其他人轮流挖洞,功夫不负有心人,下半夜时,洞终于挖好了!看守所的格局是"回"字形,几个院子被一堵墙围起来,外面还有一堵高墙,上面架着电网,两堵墙之间是两米宽的一条走廊。几个人出洞后,沿走廊溜到最前端,找到出口,一道铁门之外便是五处(预审处)办公楼,从那里出去,就能回到花花世界!不幸的是,他们看到了一个硕大无比的铁锁,都快有小孩脑壳那么大了!他们估计一辈子也砸不开这个巨大的锁,怎么办?惟一的出路就是回去自首!于是一行人又沿原路返回,钻进洞回到号子里,扯着嗓子高声呼喊,"我们要坦白!我们要揭发!我们要老实交待未遂的越狱行为!"他们实在是一群走背运的人,事后他们才知道,那个硕大的铁锁其实是个坏锁!是个外强中干的摆设!哪怕小孩都能轻轻一拽就拽开,而他们当时所缺的,就是一点点敢于尝试的勇气——造化弄人啊!此事惊动了南城巷,惊动了五处和市局的领导,占小便宜的某职工被记大过处分,号子里几个越狱未遂的家伙都被锁上大镣以示惩戒,同时决定,犯人们能挖洞是吃得太饱,有鉴于此,南城巷停止卖货三个月!城门失火,涣及池鱼!得知事情原委的我,对越狱未遂的那些家伙极端自私的不道德行为非常齿冷。不过,眼下三个月的禁卖期限很快就要到了……卖货了! 六圪旦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给各个号布置任务——这个号给他孝敬一箱方便面,那个号给他孝敬十根火腿肠……轮到我们号了,六圪旦很恼火:"一帮子挨逑货!就大学生有一百块钱,算了,给老子买两个水果罐头下下火!""六哥,我爸没来看我?"阿明在问。"六哥,我家里前几天来看我时还给我拿了双布鞋,就没给我上些钱?"鬼子六在问。"六哥,我老婆没给我上些钱?这个死鬼!"阿飞愤愤然。得到的回答是"挨逑货!穷鬼!"硕大铁锁其实是个摆设(2) 六圪旦离去后,号子里众人面面相觑。呵呵,一个个自称在社会上混得如何如何,原来都是王婆,我幸灾乐祸。"大学生!一会儿叫你买货时,给六哥拿两个罐头,其他的搬箱面,还有钱就都买了肠子!"鬼子六命令我,阿飞则没吭声。与别的号满载而归相比,我们就寒酸多了,我很轻松就把东西搬回了号子。罐头是在半路上就被六圪旦拿走了,而这箱方便面,毕竟是我花钱买来的啊,它有多少属于我?"放那边!"鬼子六一声断喝,打碎了我的幻想。我咽了咽口水,把方便面放在阿飞的铺前面,还有两根火腿肠,散发着诱人色泽。鬼子六拿起一根火腿肠扔给阿飞,把剩下的一根一折为二,一半给阿明,另一半自顾自大嚼起来。我眼巴巴地看着,不由得想起了阿Q哥,妈的,儿子打老子,儿子吃老子! 第二天早饭时,玉米糊糊打回来后,阿飞给鬼子六、阿明各发了一袋方便面,自己也拿了一袋,揉碎后泡进糊糊里,片刻后,方便面膨胀起来,散发出的调料味儿,勾起了我对美食的向往。 三个人开始慢慢享用,整个过程中,没人看我一眼,我仍旧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的方便面成为了他们的腹中物。晚上封号后,闲聊时鬼子六向阿明使个眼色,阿明便凑到阿飞跟前,"飞哥,吃包面?"阿飞瞪了他一眼,突然却笑了:"那咱们就吃点瓜子吧!"阿飞拿出一包面,揉碎,撕开,摊在铺上,"来吧,大伙都来,吃瓜子!"几人闻声都围了过去,一丁点一丁点拈起方便面的碎屑吃。噢,这就是吃瓜子,我终于吃到了几块瓜子般大小、原本就完全属于我的方便面。仇恨涌上心头,我暗暗下定决心,将来我当了大拿,一定要毫不留情、心狠手辣地敲诈每一个可能敲诈到的人!几天以后,方便面的数量在锐减,不过这和我好象没关系,反正它又不是属于我的,早吃完早好,省得我一直眼馋。也许是人情薄如纸,也许是六圪旦这个联络员不称职,总之外交斡旋没有取得任何成效,阿飞不仅没有从跑号的同案那里讨得半根烟,还被挖苦了一番,"炮?我都只剩裤裆里这门炮了,哪有给你的?"阿飞慨然长叹,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又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当年如何如何情同手足,豪气干云,今天却为了蝇头小利,吝啬到让人发指!再加上眼下鬼子六日益嚣张的势头,他被迫开始在本号内寻求地缘支持。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此次帐上有一百元,说不定下次就会有二百元,于是,此刻的我就成了阿飞拉拢的首选目标。当箱子里的方便面由一百袋锐减至十多袋后,一天早饭时,阿飞突然扔给我一袋:"泡个面吧,以后,想吃就过来拿!"我小心翼翼受宠若惊地接过方便面,学着他们的样子,揉碎泡进玉米糊糊,尝一口,果然美味异常,真是"此物只应天上有,号里能有几回闻"!就在这天晚饭后的闲聊时间里,鬼子六也突然来到?m缩在炕角的我跟前,盘腿坐下,像个文化人一样,与我探讨起有关校园生活的话题。谈吐间少了些脏话,多了些做作。我隐约感觉苗头不对,再看看阿飞不时投过来的阴沉一瞥,只得敷衍了事,任鬼子六吐沫飞溅,回忆小学时曾取得过第九名的璀璨成绩。"洞中洞"和最后的遮羞布(1)头铺暗战(下)"洞中洞"和最后的遮羞布偷自行车的王世宏走了,他那点破事还没资格惊动人民法院,也用不着去尚马街招摇,而是由公安机关判了三年劳教,直接递解去了劳教所,此时已是腊月二十几了。这天下午,六圪旦突然出现在号眼上,神色有点慌张:"四院出事了!要把瓜皮调过来,老朱说先放你们号子,注意点,一会就来!"说完,鬼魅一般消失了。正在嬉戏的众人霎时寂静下来。前面说过,就像将军也分为少将、中将、上将一样,跑号大拿也有高、中、低之分,六圪旦跋扈归跋扈,来头却一般,因此主要受众是板油、新人,属于在下等社会里混上等生活,最多也就是中级跑号大拿。而他刚才所说的瓜皮,则是本市有"河东胡璧,河西岭瓜皮"之称的两大著名扒手之一,据说徒子徒孙不下一个连,名震江湖颇有些来头,是南城巷不折不扣的高级跑号大拿。瓜皮之所以出事,被"褫夺顶戴花翎",从跑号大拿的云端打回板油凡间,是因为在号子里喝酒一时兴起,竟然猜拳行令,被抓了现行。话说回来,瓜皮这种级别的跑号大拿喝个小酒,只要不吆喝喧天,干部一般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个别职工还忙前忙后为其偷偷买酒买菜。然而,不幸的是,瓜皮今天撞上的是五处人称傅老板的傅国雄处长!傅老板是副团职转业干部出身,以前在部队带兵时就以严厉著称,碰上偷奸耍滑的兵蛋子,立马眼睛一瞪,罚他两腿间夹张纸、头上顶块砖,扎扎实实站两小时"军姿"。当然事过境迁,管教干部和兵蛋子是有区别的,今天碰上这烦心事,傅老板除了呵斥几句,不好罚干部站"军姿",只能把满腔怒火倾泻到瓜皮身上,狗血淋头骂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之外,又责令干部对他"严加惩戒"!大老爷动动嘴,小衙役跑断腿。这个看似简单的命令却难住了四院的干部,"惩戒"轻了吧,傅老板面前交不了差;重了吧,对不住瓜皮平日里鞍前马后的兢兢业业,而且一旦处理不当,伤了其他跑号大拿的心,这队伍以后还怎么带?思来想去,干部们终于商量出了一个两全之策,暂时调个院吧,下到号子里委屈几天,等傅老板顺了气再说。然而,几家欢乐几家愁,正当四院暗喜送走了瓜皮可以交差时,我们号的头铺二铺却犯愁了——是啊,四院的跑号大拿,到了你号里,敢把他如何,你能把他如何?让他睡头铺?不甘心!给他服水土让他洗马桶?借个胆子也不敢啊!头脑简单四肢也欠发达的阿飞开始了七步一转身的踱步。鬼子六没吭声,他更明白人之善变,如果他出的馊点子让瓜皮日后得知,还有好果子吃?陕红凯依旧冷漠,在整理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他也下了判,年后就要开拔去劳改队,事不关己。我却不敢再在炕角里幸福地发呆,而是紧张地盘算,瓜皮的到来会不会对我现有的地位造成影响。晚饭过后,"咣啷"一声,号门开了。瓜皮的派头很足,颇像京剧里武将出场整盔系甲的"起霸",文官上场整饬仪容的"整冠"—— 一个犯人抱着硕大的铺盖卷进来,轻轻放在炕上,肃立一旁。 第二个犯人拎着一大包洗漱用具、换洗衣服进来,轻轻放在炕上,肃立一旁。 第三个犯人拎着更大一包东西进来,满满当当全是吃食,轻轻放在炕上,肃立一旁。套路耍足后,号门外这才缓步踱进一个留着标准板寸的后生,相对于号子里灯泡一样整齐的众光头,他那一头寸把长的黑发着实让人羡慕。这后生衣着整齐,披着件簇新的军大衣(跑号大拿标准的装备),五短身材却膀阔腰圆,脸上的戾气遮天蔽日。这样说吧,眼前的后生是我见过的最像犯人的犯人,与他相比,王勇、阿飞就是忠厚青年,而鬼子六更是谦谦君子。 六圪旦谄笑着跟过来:"就睡这里吧,将就一下好吗?"瓜皮嘴角一动,算是回答了他的殷勤,之后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朝那三个给他搬东西的犯人一挥手,"回去吧,告诉老苏,给我,拿点炮。"又扭头对着六圪旦,伸手点了点二铺,"没事,我,到哪儿,睡哪儿,不一样!?"这一字一顿的口吻,让人肃然起敬。 六圪旦碰了一鼻子灰,呵呵走了。"洞中洞"和最后的遮羞布(2)号门锁上后,头脑简单的阿飞这次没有发简单,借坡下驴一挥手,"来!把瓜皮哥的被褥铺到我旁边!快点,铺好喽!"我很奇怪瓜皮为什么会自甘老二,转念一想就明白了,真正强悍霸道之徒,反倒不太计较一日之短长。 第二天一早,老崔乖乖去倒马桶,我打被垛,没有人敢指使瓜皮干任何事。瓜皮还在呼呼大睡,放茅时也不起床,这在以前是谁也不敢的。瓜皮虽说是挨着阿飞睡,可他的被子又厚又大,加上棉花柔软,占的地方比头铺还宽。那阿飞本来就瘦,家里送的被子又薄,因此现在看炕上,地位孰优孰劣,已一目了然。阿飞望一眼酣睡的瓜皮,笑呵呵(他是很少笑的)道:"这个瓜皮,昨晚快把我挤到墙上了。"想想这话露怯,又嘟囔着自我解嘲,说瓜皮睡熟后大练"连环腿",把他踢了好几脚。鬼子六有点不识趣,这时本该闭嘴,却谄媚地明知故问,说昨晚谁打呼噜像春雷阵阵。就在俩人言不由衷时,四院有炮送到。 六圪旦领着一个衣着整齐的青年犯人进来,轻轻叫醒了瓜皮,放下好几包白梅花和黑玉蝶,一个打火机,悄声告退。瓜皮伸伸懒腰,打个哈欠,留下打火机和一包白梅花,把其他的往阿飞铺上一推,"留点儿,给大伙抽,其他的,藏起来。"众人的眼睛全亮了,这么多炮!白梅花就不敢想了,黑玉蝶都能抽好长时间,居然还有打火机!以后就不用搓火了啊,可这么多炮,往哪里藏?看守所里经常查号,到时候犯人全站到南墙根,干部或武警大兵搜身,号子里再由大兵进来把铺盖全抖开,查看有无违禁品。这眼看就要过年大查号了,炮当然是好东西,可怎么藏?瓜皮拆开一包白梅花,自顾自点上一支,鼻孔里喷出两条粗壮气派的烟柱,这才示意阿飞和鬼子六各取所需。炮抽到一半(几个板油抽黑玉蝶),瓜皮见几包白梅花和黑玉蝶还堆在炕上,再看看阿飞一筹莫展的样子,很纳闷,"咋了,还不藏起来?坑洞里没有挖的洞?"洞?大家都愣住了,坑洞里只能放些饭盆等杂物,哪里还有什么洞中洞?瓜皮明白了,不屑地摇摇头,一挥手下指示,"不说了,抽完炮,马上挖!"放完茅后,号门锁上了,早饭还得一会儿。此刻,干部们开始起床、洗漱,房顶上巡逻的大兵也不再转悠,相比起来,这是一个最不会出现任何意外的安全期。就在这个安全期里,号子里的一群烟鬼开始挖洞了。在哪个炕洞里再掏个藏炮的"洞中洞"?瓜皮当然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很权威地摇着头说绝对不能靠墙角,因为越靠墙角越容易引人怀疑,而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因此要在最外面的炕洞里动手。号子里的炕是砖土结构,数十年岁月熏陶,泥土有些发酥。几个烟鬼把牙刷柄仔细伸进炕洞探询一番后,把靠后上部一块砖头四周的泥土慢慢抠出来,再小心倒进马桶里——这工程难度不算小,因为人只能半趴着,头是伸不进去的,只能把手伸进去后凭感觉一点点地抠。时间一长,免不了腰酸背痛、手臂酸麻。但是,对烟鬼而言,炮的诱惑远远大于这点不适。除了瓜皮和阿飞,其他人都轮流趴下去抠。我因为不抽炮,按照利益与风险挂钩的原则,也免了弯腰之苦,静悄悄作壁上观。瓜皮指挥得当,约莫十多分钟后,一整块砖终于取出来了。剩下的掘进工作简单,炕洞深处全是碎土,容易抠,把洞扩大到能放下两、三条炮的空间就可以了,然后再把砖头放进去,摆齐,地上的土要处理干净,不能留下一丁点破绽。"洞中洞"和最后的遮羞布(3)"洞中洞"竣工后,总设计师瓜皮亲自验收,又叫人往里面放两三双鞋作"疑兵",不能多也不能少,越邋遢越臭越好,这样有两个好处,一是大兵查号时会掩鼻而过;二是不会对这个"洞中洞"产生怀疑。炮藏好了,外面只留了一包白梅花和一包黑玉蝶,打火机怎么藏?瓜皮诡秘地一笑,说查号时藏裤衩里,大兵总不能捏咱们的老二吧?说罢,他伸了个懒腰,再次躺回炕上。这时,早饭时间到了,六圪旦在外面吆喝:"三号,都滚出来打饭!"半躺的瓜皮闻声抬抬头,微笑着看阿飞一眼,"阿飞,我有点乏,劳驾,你给捎上?"口吻是商量的,眼神却分明有点不容置疑的意味。捎饭是不允许的,让别人捎饭只能说明你耍威风,不仅跑号大拿生气,干部们一旦知晓会更生气,后果也会更严重,搞不好要赏你一顿"烧肘子"——"耍大拿?把坐牢当疗养?不错嘛,来,屁股撅起来,赏你吃顿烧肘子!"因此,除非腿断了,或者高烧四十度神智不清,是没人敢捎饭的。可眼下,瓜皮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安排着,好象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他是叫头铺替他捎饭!那一刻,阿飞要么是脑壳进了水,要么是被瓜皮的气定神闲镇住,总之,他只迟疑了一秒,就乖乖拿着两个饭盆走了出去。走到饭桶旁边,阿飞似乎明白过来,犹豫道:"六哥,瓜皮他……""唔?知道了,快走吧!"六圪旦不耐烦地一摆手,居然没有深究。早饭打回来后,瓜皮向阿飞再次提出"合理化建议",说趁玉米糊糊还热,给每个人都发一袋方便面吧。阿飞在迟疑,瓜皮却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说,发我的吧,方便面算个逑啊,号子里要缺就是缺炮,哪能缺了方便面?炮最多就是咱们抽白梅花,板油们卷黑玉蝶,可方便面板油们应该有得吃啊,吃完了再弄嘛,如果连这个都办不到,还当个逑的大拿啊!?说着,他站起身来,很大方地给每个人都扔了包方便面。阿飞和鬼子六无言以对,早上刚起床时,这两人还一唱一和眉来眼去,颇有些结成联盟共同对付外来势力的暗战意味,可经过瓜皮一早上这三板斧后,尘埃已经落定,胜负已经分明——联盟也好,强龙不压地头蛇也罢,在雄厚的物质基础以及江湖资历这块试金石面前,统统苍白无力!可尽管如此,阿飞也没有让出头铺位置,他每晚都毫无怨言地被身边的瓜皮挤压着,严防死守着那窄窄的头铺,守着自己最后的遮羞布。与此同时,号子里关于头铺的一切暗战,都戛然而止,看起来海晏河清,一片祥和……"百家讲坛"之艳情鬼故事(1)"百家讲坛"之艳情鬼故事早饭过后,照例是阿飞的踱步时间,可今天他没踱。此刻,号子里的三个大拿在抽白桂花,其余几个板油在卷炮。我不抽烟,便给他们放哨。首次当此大任,我激动不已,鞭策自己要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取得放哨工作开门红。我不仅利用反光镜紧盯着办公室方向,还不时看看对面墙上是否有大兵溜达过来。板油用来卷烟的纸是日报,据说用晚报卷起来的炮就是不香。这一点让我很纳闷,都是本地产的纸,味道差距真就那么大?很快,炮卷好了,板油们津津有味抽了起来。除了我所有人都在抽烟,却只有瓜皮一个人是用食、中指夹着,也就是社会上人们抽烟时的常用姿势。而其他人,包括阿飞和鬼子六,一律是用拇、食指捏着烟嘴,五指蜷起来虚虚地包住香烟——这是号子里抽烟的常用手型,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能迅速把烟捏灭团在手心里,趁机藏匿。瓜皮抽完一支白梅花,惬意地盘腿坐在松软的铺上,君临天下般巡视整个号子,忽然抬头对鬼子六说:"鬼子六,给我卷个'炮',很久没有尝'炮'的滋味了。再搓个火,看看你的手艺怎么样。"也许是熟稔了,瓜皮说话不再一字一顿,显得很平易近人。鬼子六得令,先灵巧地卷好了一根精致的炮,双手递给瓜皮,接着从自己褥子的角上拽了些棉花,撕薄,裹些烟灰,双手把它搓紧,又看了看瓜皮簇新的白边鞋,谄媚地说借瓜哥的鞋用一下,瓜哥的鞋新,底子上纹路深,好搓。鬼子六拿起鞋,把手伸进去,先轻轻把棉花条搓瓷实了,再左手摁右手,前后急速搓动,五六下后,一缕青烟升起,棉花条燃了!瓜皮到底是吃手上饭出身的,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也拽了点棉花,在里面放了点烟灰,用手搓成条后,拿了一只鬼子六认为鞋底纹路不清、不好搓火的旧白边鞋,之后,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墙上,不是用双手而是用单手,前后几下搓瓷实棉絮后,再随便用力拉了拉,接着轻轻一甩棉棒,明火竟然冒了出来!瓜皮很夸张地偏着头,咂着嘴抽完了炮,紧接着下炕蹬上白边鞋,派头十足七步一转身地开始了踱步。他一边背着手踱步,一边仰头说,透他妈,老子出去后,再不穿宾度王、老人头皮鞋了,老子改穿白边鞋!到了大美丽夜总会,身上是都彭西服,脚上是白边鞋,准吓他们一跳!老子还要在夜总会正中央卷个炮,搓个火!说明老子牢记传统不忘本!众人一阵大笑,鬼子六殷勤地接过话茬,说出去后要给家里的每间房编上号,不光把号码写在门上,还要在每扇门上挖一个号眼,时不时查查号,检查检查。阿飞这个名存实亡的头铺已经彻底缴枪,也附和着瓜皮,说出去后,每天早上要把家里人叫起来放茅,不叫就不准拉屎!瓜皮此时却不再理会众人,漫步踱到号门旁,手指沾水,在铁门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冀"字,拍拍手道:"我姓冀,北田共的冀,我叫冀卫东。"因为家庭的原因(我父亲是地区文史馆馆长、书画研究员,母亲是县第一中学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兼高中语文教研组组长),我四岁开始练习书法,临过不少名家大腕的帖,直到上大学,这爱好也没丢,行、楷、隶、草、篆,算得上略通皮毛。我端详着瓜皮以水为墨撰写的斗大"冀"字,心中连连叫好称奇——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好得稀奇,好得莫名其妙!瓜皮这个"冀"字的写法属于典型的"乱炖",熊掌、猴头、鱼翅一锅煮。这些东西分开来每样都是好食材,可合在一起却是鸡汤煮龙井,不伦不类——"冀"字最上部的"北",他用的是行书,倒也骨力劲健,起落转侧断金切玉,干净明丽;中部的"田",却换成了楷书,看上去丰腴端庄,积雄健为内势,化刚柔为一味;到了下部的"共"时,索性乾坤大挪移,变成了古老的隶书,不过也看得出功底,古韵盎然,一片平和润雅。我暗道三人行必有师,号子里也一样,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字还可以这样写。正欲趁着水渍未干,再入味三分细细品咂这个千年难遇的奇字,那边瓜皮却又开始吹牛了。他指指自己的作品,慢条斯理道:"我在家闲着没事干时,花大价钱找了一摞拓本、摹本,专找'冀'字练。你们别看这简简单单一个字,那也是铁杵磨成针,费了我不少工夫。""百家讲坛"之艳情鬼故事(2)鬼子六打蛇随棍上,露出巴结的神情,"瓜皮哥,啥叫'脱本'、'磨本',是黄书吧?""透你妈,太没技术含量了,整个一脑壳的淫秽污浊,说破天也只能耍点下三滥!听清楚了,是拓本不是'脱本',是摹本不是'磨本',这些玩意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而是有没有文化价值的问题",瓜皮鄙夷地撇撇嘴,意犹未尽,"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有几本值钱的摹本,一本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一本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还有一本最稀奇,是钟繇的《昨疏还示帖》……"瓜皮在对牛谈琴,我却恍然大悟,明白了他这"海陆空联合作战"书法的出处。不过话说回来,瓜皮作为一个老扒手大混混,能有这点健康向上的爱好,实属不易,尽管他的书法仅仅是一个字。后来在犯人堆里混久了,我发现混混们一旦祖坟冒了气,有了某些陶冶情操的癖好,智商和情商多半就会升级,就会演变成干惊天大事的角色,比如杀人魔王张军喜欢研究军事,保险柜大盗王燕青酷爱金属工艺学,黑道悍匪汪洋则痴迷高等物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按下不表。远远望着瓜皮这个"乱炖"的"冀"字,我一下没忍住,"呵呵"浅笑了两声。那边瓜皮掉书袋正在兴头上,闻声一扭头,眼光快如鹰隼,直勾勾锁定了我的面颊,语调再次一字一顿起来,"怎么,大学生,我这字,可笑?"我脑壳"嗡"地一声,知道自己放肆了,忙定定神说:"不敢不敢,瓜皮哥,我是觉得你这字写得好,你说的几本字帖都是好东西,才笑的。"号子里安静下来,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我。瓜皮踱到我跟前,不屑的神情,"娃娃,你,说说,我这字,我说的字帖,哪里好,说个子丑寅卯,我听听!"我真吓傻了,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上,可事到如今,打哈哈是过不了关的,只得鼓足勇气,"瓜皮哥这字,行、楷、隶的意境都有,雍容闲雅,笔势舒展,水乳交融!""哦",瓜皮眉毛一挑,上下打量我几眼,"娃娃,还真懂点。我再问你,《昨疏还示帖》,哪里好?钟繇的字,跟谁学的?"刚学书法时我就听老师说过,钟繇的字是跟蔡文姬学的,但眼下显然不是学术交流的时候,我只盼着洗脚上岸,尽快抽身,哪里还敢接话茬?于是赶忙把头摇成拨浪鼓,露出勤奋好学的表情:"瓜皮哥,这我就真不懂了,你给我们长长学问吧?"瓜皮笑了,一字一顿再次回归平易近人,开始设坛讲学,大侃钟繇是蔡邕书法的传人,"据唐朝张彦远《法书要录》、《笔法传授人名》记录,蔡邕受于神人,而传与崔瑗及女文姬,文姬传之钟繇,钟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王羲之传之王献之。"这几句文白夹杂,搞得阿飞、鬼子六等人如坠云雾。考虑到听众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为了雅俗共赏,瓜皮便增加了一段艳闻野史鬼故事,说钟繇是曹操的"伙计",晚年经常不上班,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最近老子有艳遇,常有美妇来找,三围性感妖艳。"一个道士告诉他,那是个妖女,你要把她杀了。后来这个美妇又来找钟繇"开房",却不敢进门。钟繇问她为什么,美妇说:"透你妈,你想杀死我啊。"钟繇忙狡辩,说没有的事。说完又殷勤邀请,于是美妇便进到他的屋中。透完后,钟繇想把她杀了,却下不了手,最终只砍伤了她白皙性感的大腿。第二天钟繇让人沿着血迹寻找,结果找到一座大坟墓,棺中有一个漂亮妇人,外表容貌身体如活人一样,穿着白绸衣衫,坎肩上绣有花纹,左大腿却受了刀伤……瓜皮滔滔不绝,舌粲莲花,艳情鬼故事让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我却躲在角落里告诫自己,祸从口出,下次一定要注意!延时答题延时答题瓜皮还爱玩脑筋急转弯,他在笤帚上拽了几根细枝条,折成六根一样长的小棍,在炕上摆成了两个等边三角形。他拍了拍手,道:"这个题目说多了没意思,所以我说的每句话,你们都要听清楚,我不重复,听着——这两个三角形,如何只动一根,变成一个三角形?听清楚啊,变成一个三角形。"众人开始瞎琢磨,有的动动这根,有的动动那根,却总是不靠谱,我也抱着手不出声。瓜皮见状,虚荣心开始膨胀,边踱边吹,"当年出这个题的人跟我赌一条中华烟,说我脑壳想烂也想不出来,结果老子只扎扎实实想了一上午,就OK了。"他笑眯眯朝我招招手,"大学生,你好生想想。我今天也大出血,搞个有奖竞猜,谁今天上午答出来了,奖他2支白梅花,不,5支!"我一开始不出声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这种需要急智的脑筋急转弯,博弈条件不对等,完全是站在出题者的立场设局,我以前很不以为然;二是这种游戏耍的是小聪明,而非大智慧,答不出正常,答得出不稀奇。可现在瓜皮点了我的将,我如果答出来了,他自然会高看我一眼,于是冥思苦想,欲求正解。我首先用的是倒推法,也就是琢磨出题者的原始动机,主要障碍是如何形成的,比如有个类似题目叫"怎么用蓝笔写出红字",出题者就是用蓝笔写了个汉字红字,而非红颜色的红字后,倒推出的题目。可倒推了半天,仍不得要领,我于是回过头来捕捉瓜皮题目里的谐音字或同义词,比如"小乌龟和兔子赛跑,去向老乌龟请教,老乌龟该怎么指导?"这是个恶搞题,你怎么回答都是"老乌龟"。可思索了良久,同样没有头绪。瓜皮见我眉头紧锁,乐得合不拢嘴,主动把赏格提高到了10支白梅花,而就在这时,电光火石间,我霍然想明白了"一个三角形"的另一层含义,伸手欲拿炕上的小棍,转念一想,却又改了主意,把手收了回来。午饭后,众人早把瓜皮的脑筋急转弯丢到了九霄云外,我假装忽然眼睛一亮,作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神情,"哦"了一声,举手答题,"瓜皮哥,我想出来了!""是吗?"瓜皮笑了,兴致盎然走过来,"说说看。"我拿起炕上左边三角形的底边小棍,一折两半,一半水平放在左边,摆成一个"一",另一半立起来,放在剩下的"人"字下,于是炕上就"变成了一个三角形"。众人看着愣了一会,纷纷点头称是。瓜皮也"嘿嘿"笑了,说:"不错,有两下子!不过嘛,你比我年轻,又是大学生,想的时间却比我长,奖赏就没有了,服气吗?"我点头如捣蒜,谄媚地笑着,"服气,服气,本来就过了兑奖时间嘛!"洞县里有好人洪洞县里有好人快过年了,"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号子里对此也感同身受,虽然这些天的伙食仍然是"三瓢两坨"唱主角,可大家的精神状态却明显亢奋起来。干部们的管理相比往日也松了些,很多时候都睁只眼闭只眼,比如抽支把烟,玩几把扑克,小赌几把等等,只要不闹得太过分。但这些我都无所谓,我所看重的是过年可以吃肉,年三十晚上可以吃饺子。终于,盼望已久的年三十到了。尽管早餐依旧是玉米面糊糊,但午餐就有肉了。和跑号大拿们经常可以品尝到的火腿肠、午餐肉,甚至酱牛肉罐头有所不同,肉菜毕竟是铁锅旺火翻炒而成的佳肴,就像国宝级烹饪大师程汝明说的,"一热抵三鲜",肉菜的美妙滋味和生冷吃食相比,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两只铁皮饭桶一进院子,一股久违的肉香立即飘进了各个号子,整个南城巷的上空开始弥漫起欢乐的气氛。我们快乐地撩起褥子露出席子,快乐地拿出饭盆、勺子,快乐地等待着六圪旦高喊"三号!打肉菜!"终于,肉菜打回来了,尽管只是一瓢菜汤里飘着七八块油汪汪的五花肉,但这毕竟是肉!即使不是名副其实的肉菜,也是名副其实的肉汤!板油们快乐地比着谁碗里的肉片多,比来比去,也只是两片、三片的差距。那就比谁的肉片大,谁的肉片肥,反正总有可比的。我蹲在地上,左手拿着馍馍,右手用小勺慢慢享受这难得的美味。就在肉汤快要喝完时,我突然发现盆底一片白菜叶下面,居然还静静潜伏着一块二指宽的瘦肉!这时大家都快吃完,几双冒着绿光的板油眼眸立即被吸引过来。我悄悄左顾右盼,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过这肉委实太小,不宜分而食之,只得尴尬一笑,独自享用。美妙的午餐很快结束,意犹未尽的犯人们开始痛斥六圪旦,说他在开号门打饭之前,就已经把桶里的肉捞了个二一添着五,"妈的,捞了差不多满满一饭盒呢!"三鬼子信誓旦旦。午饭过后,人们开始议论怎么欢度新春佳节。瓜皮说,各自想办法,查过号后开始支锅(一种扑克的赌法,规则和牌九差不多)。众人踊跃支持,阿飞表态一定会从六院那个跑号的同案那里要几包烟过来当赌资。鬼子六说认识其他院的谁谁谁,能向他们要些烟来。阿明则发誓父母一定会在过年时给他送些东西和钱,并赌咒"他们要连这都做不到,老子出去以后就不认他们了"。老崔这几天嘴安分了许多,现在只嘟囔着"死老婆子,咋还不来看老子?"王世宏可能知道没有人给自己送任何东西,默不作声。下午大查号,所有的犯人全部出院,面朝墙站在南墙底,由武警大兵配合干部查号。大兵都是些手脚麻利的小伙子,作为无产阶级专政的执行者和捍卫者,他们对作为无产阶级专政对象的羁押犯,有着秋风扫落叶般的爱憎分明,因此眼里自然没有什么大拿和板油,一律都是专政对象。他们身手敏捷地进进出出,把各个号的被褥悉数翻个底朝天,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犄角旮旯。查号过程中,犯人们不时偷偷回过脸关注一下大兵们的搜查情况。我们号有个藏着宝贝的"洞中洞",所以瓜皮他们不停地扭脸去看。我的心里也惴惴不安,因为要是查到了,一个号的人谁也跑不了,绝对都要"连坐",你说你没参与挖洞?那你为何知情不报?好在"洞中洞"总设计师西瓜皮的疑兵之计起了作用,再加上鬼子六的脚真是天下第一臭,大兵们掩鼻把"洞中洞"里他的臭鞋子扔出来后,就偃旗息鼓了。我的围巾被翻出来了,围巾当然是长条的,所以就有可能自缢或者缢人,所以就属于违禁品,所以一个小大兵就喜滋滋举着围巾跑出来,煞有介事向院里叉着腰的大兵领导(武警中尉)报告:"搜到围巾一条,请指示!"我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围巾要被没收,老秦说不定为了表明立场,还要抽我一顿给大兵们看呢。"放逑回去!"老秦却一声断喝,"这是人家对象给的,尺把长的围巾你说能勒个啥?放回去!"老秦肩膀上扛着"两杠两星"二级警督警衔,年纪大资历也老,"霹雳火"的威名不仅流传于号子之间,也流传于大兵们之间,他一声断喝之后,武警中尉多少要给点面子,而且也可能觉得用围巾自缢属于高难度动作,于是点点头示意自己的兵,把围巾放了回去。谢天谢地,老秦,你可真是个好人啊!你来自洪洞,那里是苏三的故乡,苏三六百年前唱道,洪洞县里没好人。苏三,此言差矣!你只是没活到现在见见咱们菩萨心肠的老秦呀!半个小时后,查号结束了,每个号一片狼藉。我们各自回到各号,号门锁上后,马上开始心情愉快地收拾。这时六圪旦开了号门,要每个号派两个人去取分来的面和馅,说等下包饺子。阿飞和鬼子六抢着去了。我是会包饺子的,我准备一会儿要大展身手。啊,饺子,我爱你!包着烟头的饺子(1)包着烟头的饺子阿飞和鬼子六欢天喜地去的,却黑着脸回来了。两人一个手里端着小半盆肉馅,另一个手里拎着个面袋子,里面顶多只有一饭盆面粉。怎么只有这一点原材料?一个号这么多人,怎么够吃?我心里很疑惑,这还不够一个人吃呢,盼望已久的饺子大宴就是如此吗?"狗日的六圪旦!把面和馅一大半都截了!给各号发的都是这么点!"阿飞直嚷嚷。众人脸上皆愤愤不平,但没几个人吭声。沉默片刻后,大概是瓜皮之前跑号时,常干类似勾当,了解里头的猫腻,便无奈地淡笑几声,自嘲道:"呵呵,老子现在可真成板油喽!算了,哪有馋猫不吃鱼,没啥好说的,就这么凑合着包吧!"于是众人开始动手包饺子,人多料少,活干得倒是挺快,就直接在铝饭盆里和好面,搓成细长条,没有刀就用手揪下一个个的小面团,揉圆,没有擀面杖就用手直接捏,捏成又圆又薄的饺子皮。相比之下肉馅属于稀缺物质,要严格控制使用,瓜皮长叹一声,继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唉,就当是包馄饨吧。"于是每个饺子只包上一点点馅,以便能多包出几个。整道场面就是这样,根本轮不到我大展身手,我只负责把小面团揉圆,这是一道最不显技术的工序。尽管斤斤计较,不,简直是克克计较,肉馅还是很快就用完了,剩下拳头大一团面。我暗自数了数席子上一排排的小饺子,只有一百多个,人均十几个?那哪够啊,还不如吃窝窝头顶饥呢。"这点面怎么办?"阿飞早就没了头铺的威风,指着面团问。"等会儿全院包好饺子后,一齐到厨房的大锅里煮,煮熟后各号子按数字领回。咱们不能在数字上吃亏,干脆再捏些皮,包些土疙瘩、烟头什么的。"西瓜皮运筹帷幄,很懂套路的说。"就是,既然在一起煮,那咱们不作践别人,别人也会作践咱们!"鬼子六连声拥护。"煮出来后,谁吃到烟丝算他倒霉!"阿飞幸灾乐祸补上一句。于是大家再次动手,把剩下的面团捏了二十几个饺子皮,包的馅要么是卷炮剩的烟头,要么是土疙瘩、小石块。平心而论,这些恶作剧就如同号子里的水土一样,除了多混几个饺子外,更多是追求娱乐性,只为图个开心,并不全是存心要害谁。包饺子工程早已结束,只等六圪旦开了门,每个号去几个人,把饺子端了去前面厨房煮。号子里安静下来,过年了,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不可遏止地陷入了深深的思乡苦闷之中。瓜皮经验丰富,什么时候不忘注意监舍安全。他走过来兄长一样拍拍我的肩膀,"大学生,环境能够改变一切,慢慢适应吧。眼圈不要红,鼻子不要酸,更不要瞎想,越想越难受!有首诗写得好啊,做人切记莫犯法,犯法就是鸡和鸭,丢进号子蹲三年,任人罚来任人掐!"顿了顿,他继续设坛布道,俨然管教干部派头,"俄国以前有个大拿说过,没住过监狱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现在你也是个完整的人了。你在外面读了大学,在这里也是读大学,这里叫社会大学,你现在是双学位呢!"俄国大拿?我一愣,很快从痛苦中清醒过来,这里可不是在家里,想哭就能哭,这里还有其他人要为你的安全承担责任,况且瓜皮说的很有道理,确实不能想,越想越难受。我感激地朝瓜皮笑笑:"瓜皮哥,我没事的。"天色暗了下来。看守所外的居民区有人在放炮,爆竹声声中,六圪旦开了号门,每个号出来两个人,端着饺子去厨房大锅里煮。不一会儿,熟饺子端回来了。包着烟头的饺子(2)热腾腾的饺子冒着诱人的香气,只可惜狼多肉少。饺子分成两盆,瓜皮、阿飞和鬼子六坐在炕上吃一盆,平均一人二十来个。另一盆就可怜了,我们几个板油蹲在地上吃,总共不到六十个。几个板油吃得快,不时有人吃出包着土疙瘩、小石块或者烟头的饺子,引起一阵哄堂大笑。有趣的是其他号也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大概也吃到了"娱乐馅"饺子吧。最倒霉的是阿明,竟然吃到了一个包着笤帚棒儿的,瓜皮笑了,骂道,妈的,这娱乐性可真够强!这时,他们面前的盆里只剩三个了,三一三十一,一人一个。之前他们的运气都不错,吃的都是肉馅饺子,这最后一个会不会是"娱乐馅"呢?瓜皮停箸小憩,正色道:"我要玩个俄罗斯轮盘赌,拿最后一个饺子算一卦——如果是肉馅,我最多判三年,出来后百神庇护;如果是'娱乐馅',算我流年不顺,出来我就金盆洗手。"说罢,他将最后一个饺子填入口,一咬之下面露喜色,"哈哈,是肉的!算命先生说我是火命,五行不缺,月干支又是火木,火可生土,八字无牢狱之灾,即便进来也是小磕绊,看来没诓我啊!"阿飞附和着哂笑几声,也吃了最后一个,运气来了门板都拦不住,竟然还是肉馅!我小心翼翼地吃着,因为吃得慢,不经意间就被其他人多吃多占了几个。而陕红凯始终没出声,不知是没吃到,还是吃到了不吭声。我们盆里也只剩下四个饺子了,我直到此时吃的还都是肉馅饺子,这最后一个会不会是"娱乐馅"呢?我夹起这最后一个饺子,她丰腴诱人,饱满得如北地胭脂,面皮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晶莹剔透。我爱怜地把她放进嘴里,准备慢慢品尝这最后的美味。轻轻一咬,坏了!里面包的是烟头!烟丝的辛辣苦涩顿时在口腔里弥漫起来,我想吐出来,但转念一想,却没有吐,我慢慢咀嚼着烟丝,任苦涩渗入骨髓,把羞耻深埋心底——我要强迫自己记住所受的苦,我要把这份苦难深深地烙在心底……饺子的秘密——我最后吃了个烟头馅饺子,看似倒霉,可烟头毕竟也属稀缺物质,和另外几个蹲在地上吃的板油比起来,已经是撞了大运。他们这顿饺子吃得险象环生,耳边只听得"嘎嘣""哎呀""呸",好家伙,不是咬到了土疙瘩,就是啃上了小石块。为什么一锅煮的饺子,板油们吃的却基本上是包着土疙瘩、小石块的"娱乐馅"?其实这很好解释,肉馅饺子比"娱乐馅"饺子轻,煮熟后全都浮了起来,瓜皮大拿出身,深谙个中三味,打发阿飞去端饺子前,特意暗授机宜,因此他们三人吃的那盆全是浮在铁锅表面的。当然六圪旦也不是省油的灯,瓜皮晓得的套路他自然也心知肚明。他前脚让阿飞端走了一盆品质卓著的饺子,后脚就逼着鬼子六捕捞半浮游在大铁锅里的伪劣产品。于是这盆"娱乐馅"让我们好好娱乐了一把,只是随着剧情的深入,黑色幽默演过了头,变成了苦情戏甚至悲剧。陕红凯的最后一个饺子,竟然包着一块足有拇指大的石块,和他的门牙展开了殊死肉搏——陕红凯用力过猛,石块骁勇善战,生生崩掉了他半截门牙!文化人不多,聪明人不少(1)文化人不多,聪明人不少 一夜无话。大年初一早上,大家都被鞭炮声惊醒了。当时本市尚未"禁放",初一早上各家各户各单位都要放开门鞭放、点几柱高香,有条件的还要弄点三牲五谷、时馐鲜果请神灵享用。南城巷也不例外,每个院子都放了鞭炮。我们醒来后,赶紧起床叠好铺盖,大拿阶层还在昨晚特意留的半脸盆水里净了手。瓜皮在号门处立了三根白梅花,点燃。青烟袅袅中,他闭上眼,念念有词,接着双手合什,作揖,有板有眼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后,再缓缓站起,双手合什,作揖,慢慢离开。接下来是阿飞,再依次是鬼子六和几个板油,每个人都毕恭毕敬,表现得很虔诚。号子里的气氛神秘而压抑,众人仿佛怕惊动了神灵,说话都悄声细语,走路都蹑手蹑脚。 六圪旦在组织放茅,他当然知道每个号子里此刻在做什么,因此没有像往常一样扯着嗓子吼,而是把号门一个个都打开,让各个号子里的人自觉地轮着去茅房。拜完神,大家都走出了号门,微笑着互相拜年。大拿们还走到其他号子里,和熟识的人握手、互相敬烟,管教干部和墙上巡逻的大兵对此都不置可否。大年初一的早饭加了餐,除了玉米面糊糊,两人共一个熟鸡蛋。大家正在欢天喜地,干部办公室却突然传来一阵咆哮。"狗日的六圪旦,你昨天扣肉馅、扣面粉,老子都睁一眼闭一眼算了,哪晓得你今天竟然变本加厉,连一人一个的鸡蛋都要蚊子腿上刮肉,拦腰砍一半,狗日的你就不怕噎死!?"老朱浓重的口音我早已耳熟能详……"朱干事,我,我是想中午再发给他们……"这是六圪旦怯怯的声音。"啪!"巴掌声余音绕梁,不过令人遗憾的是,不知道是抽在了六圪旦欠揍的脸上,还是落在了老朱的办公桌上,"好大的胆子,还敢狡辩?说,怎么罚你!?""朱干事,我再也不敢咧,我这就发下去……""现在懂事了?早吃屎去了?这样吧,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也懒得动手,你自己'清理门户'吧!""清理门户"就是掌嘴,自己"清理门户"就是自己抽自己嘴巴。于是接下来耳光响亮,大家都听得真真切切。"啪""啪""啪"号子里有句俗话,叫"二扛四哼六讨饶",意思是挨两下要扛住,挨四下开始哼哼,挨六下才能讨饶。哪知道六圪旦这个没出息的软蛋刚自己抽了三个耳光,就开始偷奸耍赖了,"朱干事,我再也不敢咧,您大人大量,就当我是个屁,放了我吧……"这话委实让人捧腹,可听墙角的众人不敢笑,只能一个个瞪着眼,鼓着嘴,满脸胀得通红,使出吃奶的气力憋住笑声,样子极其滑稽。有胆大的大拿便乘机起哄架秧子:"朱干事,您千万别放了这个屁啊,不把狗日的抽成猪八戒不算完!"这一下,不仅老朱笑了,连墙上持枪戒备的大兵也笑了。老朱索性推开窗户,冲着院子嚷了一嗓子:"狗日的你们是有期,老子却是无期。今天就敞开来让你们笑,就当是给老子拜年,笑吧!"如皇恩大赦,顿时春雷乍破一般,院子里爆发出震动高墙电网的笑声,有的捧腹而笑、有的弯着腰笑、有的闭上眼睛笑、有的掩口而笑,奇形怪状,最后以笑逗笑,越发没个完结。就连六圪旦自己也笑,因为他不能不笑,不但借此掩饰窘态,而且也为了化戾气为祥和。老朱止住了笑,指着他喝道:"滚出去,马上把鸡蛋按人头补发了,进来三天的板油也要有。以后给老子小心点,再雁过拔毛,自己滚回号子倒马桶!"被六圪旦克扣的鸡蛋悉数下发,大年初一的早饭让人心旷神怡。早饭后,因为过年八天无禁忌,干部们法外开恩默许的支锅(扑克赌博技法,规则和牌九差不多)便闪亮登场了。支锅要想稳赢就要作弊,握牌时的手形很有讲究——两手握牌时牌向上,表示手里有炸弹(四个),两手握牌时牌向下,表示手里有起子(对子)。这两种手形就是最基本的"上包弹,下包铲"。而左手搓开牌,右手在牌面上一拂,是指手里有顺子;单手握牌搓开牌,是想让对家给自己送单张;而单手把牌一把握住,则是表示我完了,你别管我,自己闪人。文化人不多,聪明人不少(2)当然,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打牌也一样,如果要和敌对阵营的暗号区别开来,就要自创一些有特色的手形,同时更要分析、揣摩敌对阵营的手形代表什么。总之,支锅是需要相当急智和悟性的。而号子里文化人不多,聪明人却不少,支起锅来一个比一个才华横溢。在本号里赌没意思,要赌就要到别的号子里去赌,或者自己设场,邀请别号的大拿来青梅煮酒。瓜皮不愧是吃手指头饭出身的,号称"赌圣三"(南城巷的犯人尊周润发为"赌圣一",刘德华为"赌圣二"),阿飞也不是省油的灯。俩人强强联手,双剑合壁,不论在哪个号子里赌,都没有空着手回来的,自己设场时,更是借主场之利,砍瓜切菜,气吞万里如虎。到了初五,已赢了两三条烟。"洞中洞"已经放不下了,瓜皮老马识途,呵呵一乐说:"没事,这几天就放外面,老朱啥也看不见,啥也不会说,过了十五再想办法挖个洞藏起来。只是大神好敬,小鬼难缠,要时刻提防六圪旦这个讨吃鬼。""讨吃鬼"指吃了你喝了你却算计你的人,貌似敦厚的六圪旦实至名归,他是"花案"进来的,按说最应该被人不齿,却不知拜对了哪尊大神,当上跑号大拿后,贪得无厌还以怨报德,在三院任何一个号子里都是白拿白吃白用,稍有点不爽就去干部面前"点一炮",回头捧着鸡毛当令箭,找茬修理不识相的人。真实版"打落牙齿自己吞"真实版"打落牙齿自己吞"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天天见肉的曼妙生活转瞬即逝。俗话说"过年过到初七八,荤碗蹭了油罐刮",初八一过,南城巷便一切恢复了正常。因为过年期间挥霍无度,火腿肠和方便面已经告磬,瓜皮却并未履行他的豪言壮语"方便面算个屁,吃完了再去弄",可能他当时觉得易如反掌,但事实是人走茶凉,你瓜皮在四院时虽然手眼通天,可一旦褫夺了跑号大拿的顶戴花翎,再你调个院子,那就是裤裆里放屁——两岔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瓜皮收敛了许多。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还是有一点人情关系的,无奈不能随便使用,因为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关键是要搞炮而不是搞方便面。没有吃食的日子是痛苦的,阿飞还是名义头铺,职责所在要表表态,却只能讪讪地怨天尤人:"我这老爹老妈,咋回事嘛?年都过完了,也不来看看他家蹲大狱的可怜儿子!"鬼子六吃错了药,犯了号子大忌,竟然欺负阿飞是傀儡皇帝,接过话茬有意无意恶心他,"我给你出个好注意,你给家里写首诗——爸爸妈妈快一点,我在这里真可怜,明天送来五百元,还有三箱方便面。"这打油诗太过恶毒,阿飞脸上挂不住,盛怒几秒后,被迫兴兵捍卫主权。他咆哮一声"老鬼烂货找死啊",扑上去左手虚晃右手强攻,一记炮拳捣在鬼子六右眼上,招式又快又狠,看得出在外面是个打惯了黑架的老手。鬼子六只有一张破嘴,加上猝不及防,顿时成了独眼熊猫,当下又气又恼,双臂舞动如风,王八拳再现江湖,嘴里还嘟囔着"开个玩笑咋了?狗日的你只敢欺负老实人!"惹得几个板油掩口偷笑——他还是老实人?摄政王瓜皮多少要维护一下荣誉头铺阿飞的面子,他几步抢上前去,一把薅住鬼子六的领子,吼声"脑壳生虫了?想炸号?找死!"边吼边发力往怀里一带,紧接着下面空手道"飞膝","砰"地一声,10环命中鬼子六面门,再一个穿心肘,击在后心,鬼子六应声仆地。阿飞见来了盟军,意气风发趾高气扬,一边长途奔袭补上一脚,一边骂骂咧咧,"反了你,狗日的竟敢不服管教?"瓜皮恼他小人得志,眼一瞪松了手,正欲开腔也申斥他几句,哪知道脚下的鬼子六继续犯贱找麻烦,嘴巴里"咕嘟"两声,吐出一颗牙来。他当即捏在手上示威,声软话硬发狠道:"行了吧,两位大拿,看看!杀人不过头点地,有了如此还要如何!?"瓜皮大怒,本已消停的戾气再次生机勃发,左右开弓扇了鬼子六好几个金光灿烂的大嘴巴,凶神恶煞地骂道:"臭不要脸的,还不服气啊?跟老子叫板唱窦峨冤?蹲下,把牙吃了!"鬼子六肠子都悔青了,像被扎了一针的气球,彻底从坚挺回归委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得机械地蹲下,哆嗦着把牙塞回嘴里,就着血水,麻木地咽进肚子。我看得一阵阵恶心反胃,就在这时,警戒放哨的板油轻呼一声:"嘿,嘿,老朱过来了!"大家触电般迅速归位,在炕上或坐或盘,作呆若木鸡泥菩萨状,而动作最麻利的竟然是刚被暴扁了一顿的鬼子六。 六圪旦"咣啷"一声开了号门,点头哈腰闪在一旁,老朱拎着根电警棍急匆匆冲了进来,"怎么回事?咋呼什么?啊,鬼子六你脸上怎么有血?说!"鬼子六赶紧站了起来,瓜皮等人的心却沉了下去。还好鬼子六不敢"点炮",继续犯贱道:"报告朱干事,我刚才下炕不小心,把嘴磕破了。"老朱狐疑地扫他一眼,电警棍指了指了瓜皮,"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实话!""报告朱干事,确实是他不小心摔了一跟头,我们正七手八脚扶他咧,您就来了。""你们就胡诌瞎编吧",老朱鄙夷地撇撇嘴,电警棍在手上掂了掂,"不过既然是周瑜打黄盖,我也没办法追究。可我丑话说头里,你们要是玩大发了,或者被我逮了现场,哼哼,那就别怪我礼数多——刚吃完的饺子,还得请你们吃'电棍焖肉'!"老朱前脚锁门离去,鬼子六后脚就发骚,谄媚邀功道:"瓜皮哥,你放心,咱社会上混的人,起码的套路不用废话,'点炮'的事绝对不会干!"我躲在一旁叹为观止,瓜皮却不太领鬼子六的情,轻蔑地说:"你倒是点一炮试试看啊。"因为贱,鬼子六终于保住了荣誉二铺的待遇。减肥易如反掌减肥易如反掌"幸福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相似的,不幸的日子却各有不同",这话倒过来,就是号子生活的生动写照。每天早饭过后,初升的太阳透过铁窗,将孕育万物的身影投射在西墙上,当阳光挪到西墙中部时,是打水时间,徜徉到炕墙交接处时,该吃午饭了。当然,民以食为天,犯人也一样,不管吃得好不好、饱不饱,吃饭的时候总是惬意的。早春的下午似乎特别短暂,午休片刻后,阳光一路迤俪上了东墙,再磨蹭一会儿,就结束了一天的巡礼,逐渐消失在东墙上。某天我突发奇想,日晷是不是古代号子里的前辈大拿发明的呢?几个光头呆呆地坐在炕上,呆呆地看着太阳光一点点移动,从西墙到炕上,再从炕上到东墙。该吹的牛吹完了,能想起来的录象电影讲了八百遍,能记起来的美味佳肴和莫须有的烹饪方法猪狗不闻,荤段子脑筋急转弯毫无悬念。每天大眼瞪小眼,百无聊赖地坐着,除了监规再没有任何可以阅读的东西,脑子开始麻木、生锈、混沌,直至杂草丛生。长期当任主角的"三瓢两坨"也很锤炼人,我能明显感受到身体的与时俱进,不再时时刻刻觉得饿,用号子里的话说就是"肠子饿细了""饿舒坦了",原先温润的双手如今青筋毕露,原先腰腹上小有成就的"救生圈"如今一坦平阳,而裤子进来时妥帖合身,现在却大了一号。高墙外哭着喊着的减肥,号子里竟易如反掌。至于毛发,处理起来也简单,光头每个月让六圪旦用手推子"耕耘一回",因为刀片是绝对禁止的,所以胡子长了也只能高射炮打蚊子,同样用手推子。麻烦的是指甲,手指甲长了还能在地上磨,脚指甲就可恶了,只能霸蛮硬掰。 三个月里只有瓜皮擦了两次冷水澡,尽管冷得上蹿下跳嗷嗷叫,却毫无疑问是幸运的,我们这些板油别说擦澡,用湿毛巾擦背也不可能。一来没有养成这种穷奢极侈的不良习惯;二来借个胆子也不敢向六圪旦这个"讨吃鬼"提要求。另外在号子就算有盆水让你洗,洗完你敢往马桶里倒吗?马桶每天装尿和洗碗水都快装不下了,你敢再倒,瓜皮就敢揪着你耳朵让你喝完。号子里当然没有镜子,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尊容,我想起"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于是把这话理解成"以人为镜可以知肥瘦",看看别人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倒霉样——面呈菜色,形容枯槁,《黑镜头》里的非洲饥民。好久没进板油新人了,我开始变态,开始渴望着快点再进个把新人,不仅是"服水土"时看着解闷,重要的是他能带来一些高墙外的鸡零狗碎。我有点杞人忧天,担心就算高墙外天翻地覆改朝换代,号子里仍是死水一潭。百无聊赖中,还好有瓜皮这个号子百科全书每天设坛布道,那天他告诉我,看守所在押的犯罪嫌疑人不叫犯人,官方称谓叫"人犯"。这里头有讲究,"犯人"的主语是"人","犯"是修饰词。而"人犯"中的"人"字仅作修饰词用,所以,硬要钻牛角尖也可以这么理解,在看守所里首先你不是"人",而是"犯"。提前热身提前热身人犯们萎靡不振的现状很快引起了南城巷领导层的高度重视。上世纪九十年代,是个会不会游泳都要下海扑腾几下的年代。改革春风吹满地,南城巷的高墙电网也不能挡住这股春风。领导们突然幡然醒悟:咱这么多劳动力,居然白白让他们闲着?一则久闲必出事,穷极会无聊;二则浪费就是犯罪啊!何不一举两得,给他们找点活干?让他们在劳动中一边反省罪恶一边等待判决,也算提前热身啊。咱也不说创收不创收的,君子不言利,何况咱是专政机关,改造人犯思想可是头等大事。于是,刚过正月十五,人犯们便要结束每天用目光追逐阳光足迹的日子,结束无聊得发慌甚至焦虑的岁月,提前投身到火热的劳动改造之中——即日起开始拆棉纱。棉纱,就是工厂用来擦机器设备的材料;拆棉纱,就是把棉织厂里生产背心、秋裤等棉制品后剩下的边角余料,用啤酒瓶盖子的尖角,勾起毛边,拆成一团团棉絮状的玩意。拆棉纱这活儿,看起来简单,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有两只手就行,但正所谓看事容易做事难,拆的过程中棉絮满屋飞舞,那滋味就让人抓狂,而且每天任务压头,按人头算,一个人领10斤布块就要交回10斤棉纱,遇上纯棉的还好拆,转圈起了头后,"哧啦、哧啦"几下就拽完了,可一旦遇到布块有淤胶或者其他邋遢什物,人就要崩溃了,半小时也拆不开一块。最让人郁闷的是,拆棉纱时要左手握紧布片,右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啤酒瓶盖子用力抠,几天下来,右手三根手指铁定要脱几层皮。每天上午八点,院子里人声鼎沸,二院的服刑犯们在跑号大拿豹哥的指挥下,把棉纱原料抬来了。照例是六圪旦过秤记了总数,算好一人10斤,每个号应该分多少,堆成若干堆后,再"咣啷""咣啷"开号门,吆喝人出来把原料抬进去。发完原料,六圪旦按人头一人一个啤酒瓶盖,绝不多给,早发晚收,怕有人吃瓶盖表演自杀秀。拆棉纱原则上每个人都要动手,大拿们自然可以少干点,但任务压头,完全不干不可能,因为如果没有按时完成任务,就算六圪旦有所顾忌,干部们可不管你是不是大拿,他认得你,戒具、警棍不认得你。而且坐着也是坐着,那漫天飞舞的棉絮会像"塞北的雪",前赴后继往你鼻孔、肺里钻,不如同仇敌忾同舟共济早点干完。头个月,看守所拖来了十车棉纱原料,时间急任务重,大家热火朝天日复一日地干起来。午饭仍是"三瓢两坨"。午饭后想午休也可以,但那会延缓进度,还不如早点拆完放心休息,于是大家自觉取消了午休。每天下午六点,如无意外,各号的棉纱基本上应该拆完了。新开茅房三天香,三天过去后,猫溺来了,有人开始往棉纱里洒水以凑够重量,至于多出来的布条,很简单,放茅时扔进厕所就万事大吉。 六圪旦很快明察秋毫,除了每天怒吼着"透他妈的再洒水老子闹死他"之外,收棉纱时多了个心眼,把卫生纸伸进棉纱里试试湿不湿,轻而易举化解了缺乏诚信的投机取巧。尽管这样,每天收上来的棉纱和发下去的原料在重量上还是对不拢,因为飘舞的棉絮积少成多可都是重量,于是六圪旦也开始作弊,他把收上来的棉纱堆在院子里,等待二院犯人来取时,总要泼几盆水。后来他自己也说,二院的豹哥给外面的工人师傅交棉纱时,干脆就是一桶桶水往上淋。号子里交了棉纱后,允许打水洗个脸,抹抹浑身上下的棉絮,有邋遢得不可救药的板油却懒得洗,理由是今天抹了明天还会有的。晚饭过后,再也没有人发呆了,因为饿,更因为累,大家早早倒头就睡,号子里鼾声如雷,平静祥和。瓜皮犯了酒瘾瓜皮犯了酒瘾刚弄明白拆棉纱的工艺流程时,瓜皮悲愤交加,下岗工人般嘶喊着"这可是要毁我的饭碗"!因为拆棉纱要用右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紧啤酒瓶盖,用力剐扯棉布,而他是个吃手上饭的"理儿(扒手)",最根本的谋生工具就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他必须保证这两根手指绝对的灵活和敏锐,才能做到一碰口袋,就能判断出是钱包还是报纸。眼下,看着有人右手的指关节因为劳作而开始脱皮结茧,叫他如何不绝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伟人也说过人定胜天,瓜皮在给我们几个板油"分享"了大部分生产指标后,每天坚持练习用左手拆,而且很快功成名就,其熟练程度甚至不亚于右手,他于是嚣张地仰天长笑,"神仙怕左手"、"饭碗终于保住了"。而不妙的是,他的得意忘形恰巧都被朱干事默默看在眼里。天气慢慢热起来,屁大的号子里挤着一群光头在"劳其筋骨,改造灵魂",释放出来的废气足以使污浊的空气升温两三度,再加上棉絮不时沾到大家的脸上、钻入肺里,让人叫苦不迭。经朱干事请示所领导,所里允许大家到院子里开工。这天上午九点,几十个光头排成一长溜,坐到阴凉的南墙底下,开始劳作。突然,南墙上一只落满灰尘的大喇叭有了些动静,断断续续几声交流声后,信号稳定了,传出本市经济广播电台"温馨预约"点歌栏目女主持的声音,众光头顿时笑逐言开,院子里一片欢腾。据说奶牛听音乐能多产奶、肉猪听音乐长膘快,南城巷的领导们莫非也是这么想的,但不管如何,有音乐听,大家总是心情愉悦的。"温馨预约"很善解人意,总是大播流行金曲,如果一首歌正在流行,最多时一天能播七八遍,这样的时间长度足以让我们学会哼唱,并细细体会旋律的韵味。下午三点,大喇叭开始播些其他节目,主要是些热线咨询类的,听众与发嗲的主持人交流情感问题。在江湖阅历深厚的混混们看来,情感问题99%都白痴无聊,可眼下却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毕竟主持人是女的,蹲号子时间长了,任何雌性的东西,包括声音,都会甘之如饴。我越来越与时俱进随遇而安,觉得在院子里靠着南墙拆棉纱、听音乐,真是蹲号子的一大享受,哪怕每天的"三瓢"再稀些,"两坨"再小点,也心满意足。我心满意足,瓜皮却一点也不满意,因为他生病了,而且病得手直哆嗦。阿飞嘘寒问暖,问他怎么了,他严肃地回答:"老子想八哥了!"想八哥就是想喝酒了,因为"8"的哥哥是"9",这个典故来自很久前六院有个叫"牙膏袋"(此人骨头不硬,审一次交待一点,像挤牙膏)的抢劫犯,因为风湿住进了监狱医院,外面的小兄弟问他是什么病,他托人回话"俺想八哥咧"!小兄弟们心领神会,忙把大瓶雪碧用针管抽空,再往里面注进酒,给他送进来。从此,"想八哥"这个生动的酒鬼专用词汇开始流行于看守所。瓜皮之前在四院时,和一个叫南宫胖胖的联袂出任跑号大拿。那南宫胖胖关系硬来头大,伯父据说是"上面的",他们便扯顺风旗耍得狂妄,每到逢年过节,趁干部宅心仁厚,成箱成箱地往号子里卖酒,五块钱一瓶的高梁白,托人八块钱一瓶从外面买进来,再二十块钱一瓶卖到号子里,需求量汹涌澎湃,过个年能卖十来箱。然而,乐极生悲,号子里的人喝完酒后,偷偷把瓶子扔进茅坑,最后竟然把化粪池堵了,叫人掏时竟然掏出一大堆,导致高层震怒,决心一查到底。瓜皮又祸不单行,被傅老板抓了现行,这才调号下了基层。按照省厅规定,看守所里的人犯是不允许与外界有任何交流的,怕传递案情影响侦破和审判,那么,怎么告诉家里给自己帐上加些钱,或送些内衣裤及鞋袜呢?这时明信片就派上了用场。南城巷允许家属每月给人犯送两次日用品,分别是每月5日和20日。除了这两天,除非是外省人犯的家属大老远来了,严格检查后可以送点东西外,本地犯人家属一律禁止。所以,当南城巷的犯人需要些什么东西时,就会提前给家里写张明信片邮出去——用明信片是为了便于干部审核内容。这天下午,酒瘾症状越来越明显的瓜皮,给姘头发出了"想念八哥"的明信片。酒瓶绑在钢枪上酒瓶绑在钢枪上几天后,瓜皮的姘头如法炮制,给他送来了"精加工"后的大瓶"雪碧"。我于是接二连三闻到了瓜皮嘴里散发的酒气,后脊梁上顿时冷汗纵横。俗话说水再大也漫不过鸭子背,他这样有恃无恐,把监舍规定当摆设,到头来只怕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果然,这天上午,傅老板下来例行巡视,发现了装雪碧的宝特瓶,当时脸就黑了,把朱干事叫到办公室好一顿训,说瓜皮怎么下号子的?他是个酒痨你不会不知道吧?咱们估计得再严重点,这瓶子里如果装的是肝炎病毒(用来自残)甚至煤油,到时候出了大麻烦,是脱你的制服还是脱我的?老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当即赌咒发誓,说不看广告看疗效,傅老板你放心,我保证再没有下回了。自此,老朱看见有人送饮料就气冲牛斗。这个月20号,西瓜皮的姘头又来了,脸上的脂粉仍旧千里冰封,身后仍旧站着两个牛高马大的跟班,手上仍旧拎着"精加工"的"雪碧"。老朱不愿和女人怄气,只是指指饮料瓶,一迭声让三人"滚"。哪晓得那姘头不识天高地厚,硬要往枪口上撞,把戏戳穿了还鸭死嘴巴硬,强词夺理说哪条王法规定饮料送不得?老朱顿时火冒三丈,下定决心杀鸡骇猴,把手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几下拧开"雪碧",指着姘头的鼻子吼,这是酒还是饮料?那姘头吓得面无人色,脸上脂粉一阵阵雪崩,想风紧扯乎,晚了,这时由不得她了。老朱板着脸问她是"公了"还是"私了"——"公了"好办,破坏专政机关工作秩序,立马手铐伺候,报治安拘留;"私了"更简单,一不打二不罚,你不是说这是饮料嘛,那你跟老子喝干净,渣都别想剩一滴!可怜那姘头本来就喝不得二两,可望着熠熠生辉的手铐心里发怵,万般无奈,只得舍命陪干部,1.25升白酒喝一半糟蹋一半,当场就成了一滩稀泥,被两个跟班扛着,一溜烟去了医院灌肠打点滴。"精加工雪碧"暗渡陈仓的套路自此在南城巷寿终正寝,瓜皮继续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干旱。而酒瘾就像潘多拉魔盒,一开始硬撑着碰也不碰,习惯成自然也就戒了这坏毛病,怕就怕偶然开禁,却突然刹车,那就会出人命。瓜皮开始莫名其妙地冒冷汗,这是酒精中毒的症状,拆棉纱时手会不由自主地抽搐,烦躁了就破口大骂,搞得众人纷纷噤若寒蝉,悄悄把他本来就不多的拆棉纱任务分担了。这天下午,病恹恹的瓜皮被带出去见律师,回来后却变得神采奕奕,笑呵呵说老子胡汉三又回来了,"八哥"今夜就会降临寒舍!因为亢奋,瓜皮藏不住话,告诉阿飞说他小舅子柱头是武警大兵,最近恰好调到了南城巷,今天晚上值班,会有好戏。晚上封号后,瓜皮早早站在窗户边,等着柱头巡查过来。过了一会儿,半导体收音机里传来了隐约的歌声,"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柱头腰里别着收音机,慢慢溜达过来,站在房顶巡视院子,见瓜皮站在窗户边,明知故问:"有事儿?"瓜皮笑笑,翘起拇指和小指,做了个喝酒的动作,柱头也笑了:"老样子?"瓜皮点点头,半导体的歌声于是消失了。约摸半个小时后,号子顶上传来了"嗵!嗵!"的跺脚声。"来了",瓜皮一跃而起,趴到后墙上的通风眼旁,悄声道,"放下来吧。"每个号子的后墙上都有个小小的通气眼,近一尺见方,深一尺,垂直拐上房顶。当然,人犯是不可能从这小眼里钻出去的,酒瓶却能从上面下来。通风眼里放下来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竟是赫然绑在枪托子上的!平时威严地背在大兵们背后的81式自动步枪,此时枪托上不伦不类地绑了个袋子,真正大煞钢枪的威风。瓜皮麻利地把袋子解下来,不知从身上哪里摸出两张十元的票子,绑回枪托上。枪托收了上去,瓜皮冲着通风眼小声叫道:"柱头,多谢啦。"号子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被这一幕惊呆了。瓜皮喜滋滋地转过身,指示"拿饭盆!"立刻有板油拿出饭盆,掀起褥子摆在炕沿上。瓜皮把塑料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水煮花生米、油汆臭豆腐,还有一个矿泉水瓶。瓶盖一拧开,酒香顿时扑鼻而来!瓜皮转头邀请荣誉头铺阿飞坐下对饮,酒过三巡,菜过两味,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其余人包括挨过他痛打的鬼子六,每人赏一瓶盖。我因为有严重的肝病,实在喝不得,只得连声璧谢。瓜皮狐疑地盯我一眼,不再坚持。待众板油喝完,瓜皮立刻图穷匕现,正色警告道:"你们可都是喝了老子的酒,谁敢到干部那里点炮,透你妈的,不要说老子以后如何收拾你们,干部也饶不了你们!"说罢,有意无意瞟了我一眼。众板油唯唯诺诺,一个个胸脯拍肿,前赴后继表忠心。先贤说过,思想意识领域,你不去占领,别人就会占领。这貌似忠诚的一幕,完全得益于瓜皮坚持倡导的"骨头硬光荣,点炮者可耻"的价值观。我孤独地蜷缩在墙角,当然听明白了瓜皮的话中话,他更多的是针对我。我忽然想起了前天大喇叭"温馨预约"里张学友的一句歌词,"我看见一出悲剧在上演",暗道欲望真是魔鬼,瓜皮不是疯了就是脑残,这不是玩火,而是直接点火药桶啊!一旦爆了,他自己倒霉不说,还会连累他刚当兵的小舅子。把酒瓶子绑在枪托上,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电警棍面前都是软蛋电警棍面前都是软蛋阿飞大约喝了二两酒,其他几个板油包括鬼子六在内,总共也就喝了一两多,其余的六七两,瓜皮就着花生米、臭豆腐包圆,居然思维敏捷,不晕不晃,只是话明显多了。瓜皮开始煮酒论史,先抚摩着肚子打个酒嗝,作伟人状叉腰捋发,也难怪,整个号子里只有他不是清爽彻底的光头,脑壳上寸发硕果仅存。他扼腕嗟叹岁月如殇,第一千次回忆起花样年华,说当年在江湖上飘时,一瓶茅台不在话下,如果下酒菜"有点意思",比如像正宗的阿尔泰烤羊肉,取"上脑"、"大小三岔"、"黄瓜条"等肉质鲜嫩、肥瘦搭配得当的部位,炭火烤熟后,啧啧,那叫一个不膻不腻,香味馥郁,一斤白酒手到擒来。老子有回喝高了,还酒壮英雄胆,上了"铁匣子(公共汽车)",一口气"理了五个夹子(偷了五个钱包)"。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几个板油也颇明事理,敞开了唱赞歌,奉承"瓜皮哥英雄海量"、"大拿就是大拿,到哪里都是英雄本色",觐献的高帽子波涛汹涌,连在窗户边警戒的板油也不甘寂寞过来凑热闹。到后来瓜皮自己都觉得过了,赶忙急刹车,谦虚地挥挥手,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蹲号子身子发虚,营养不够,酒量多少要打点折扣。说罢,他指示鬼子六把盛酒菜的饭盆擦干净,又让阿飞"把矿泉水瓶子踩瘪了,明天藏裤裆里带出去,放茅时扔粪坑里"。那阿飞是早就倒了牌子的头铺,得令后忙不迭下炕,干劲冲天"呱唧""呱唧"踩得热闹,却事倍功半,总也踩不扁。瓜皮恨铁不成钢,摇摇头说阿飞你也是二进宫的老人了,怎么这样简单的套路也不懂,拧着瓶盖咋踩得瘪?边说边不辞劳苦亲力亲为,把矿泉水瓶子放在地上,双脚并排慢慢踩上去,挤干净空气后,再拧紧盖子,体积果然小了很多,能不露痕迹地藏进裤裆。阿飞很服气,边观摩边点头,因为刚才送高帽被几个板油抢了风头,于是呵呵两声,补一句"瓜皮哥真是干啥都有讲究"。我眯在炕角,静悄悄作壁上观,想起大年三十瓜皮说过的那句话,环境真是能够改变一切,眼下这点破酒菜,花花世界里屁都不算,在号子里却能收降若干人心,不管真的假的,最起码奉承是热闹的。可我怎么也不明白,瓜皮刚来时说话一字一顿、深不可测的派头都哪去了,难道这也是环境改变的?当跑号大拿管着一百多人颐指气使反倒话少,到了屁大的号子里却变成了不甘寂寞的蛤蟆?正琢磨着,突然耳边霹雳一声震天响,号门"咣啷"开了!朱干事神兵天降,拎着根电警棍大步流星闯了进来。和以往不同的是,这回开门的六圪旦没有点头哈腰伺候在一旁,而是悄无声息猫在门外。号子里的时间凝固了,众人瞠目结舌。"咣啷"一声,鬼子六手里的饭盆掉在地上,快活得如同逃离B29机仓的原子弹,骨碌碌滚到朱干事脚边。抓了个如此完美的现场,老朱心情不错,"啪"地一脚踩死饭盆,电警棍在左手掌上惬意地拍打着节奏,慢条斯理开了腔:"各位大拿唱的这是哪一出啊?坐山雕的百鸡宴呢,还是周公瑾的群英会?啊?"没人敢接话茬,老朱目光如电,英明神武扫了众人一圈,言归正传:"呵呵,有没沾荤的吗?没喝的靠墙站好!"没人敢动,包括窝在炕角的我。老朱颇感意外,眉头皱着迅速剜了我一眼,不再废话,"说吧,谁先说谁宽大,酒哪来的?啊!"瓜皮脚下还踩着那装酒的矿泉水瓶子,一来想垂死挣扎保护卖酒的小舅子柱头,先定个调子;二来破罐子破摔,索性作个好汉做事好汉当的姿态,于是脖子一梗,道:"朱干事,酒是我调号时带过来的,跟他们没关系!"老朱气乐了,电警棍晃得像四星上将巴顿手里的马鞭,指指他脚下的瓶子,"瓜皮啊瓜皮,你个狗日的真是'吃铁丝儿拉笊篱——真能编',带过来的?你还汽车拉过来的呢!你咋不说你是用'三瓢两坨'开作坊酿的?""再说了,就算你是调号带过来的,那在四院那边又是咋来的?想好了继续编啊,有胆子你就胡诌是干部卖给你的!"瓜皮哑口无言,老朱继续猫戏耗子,"列位大拿,我把狠话撂在这,今天这'炮'是点也要点,不点也要点!几位要是碍着道上规矩抹不开面子,也好办,一个个跟我去办公室'过堂'。"说着电警棍一抬,指了指鬼子六,"你,头一个,马上跟我过去!"鬼子六知道只要一出号门,点炮的首席嫌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可老朱下了指示,再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不去。他绿着脸,都快哭出来了,可怜巴巴窥一眼瓜皮,无可奈何跟在老朱身后出了门。鬼子六回来后,老朱提走了阿飞,接下来依次是几个板油,最后闪亮登场的是瓜皮,惟独没有提我。后来我才知道,果然不出所料,头铺也好,板油也罢,只是平时吹得嘹亮,在老朱的电警棍威慑面前,通通都是趋利避祸的软蛋,为了"谁先说谁宽大",争先恐后吐得那叫一个欢实。同时,为了保证自己的供词绝无半点虚假,还都一五一十交代了我因为"有肝病",的确没有沾半口酒。短短几个月的号子生活,让我学到了太多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我明白老朱不提我是照顾我,可我却不敢接受这份照顾,我知道"盗饮门"事件闹到这份上,只要是沾了的人,谁都难逃受罚,我不敢奢望成为大拿们的"坚钢(死党)",却也不想被孤立,不想大家都在水里,我独自在岸上。因此,当瓜皮故作镇定,最后一个被老朱押解回号子后,我慢吞吞站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报告朱干事,我坦白,我也喝了。"我这话其实是说给瓜皮听的,却望也不望他。老朱颇有点吃惊,回过神来后笑了,"嘿嘿,真是一锅煮啊,那好吧,你也和我走一趟!"来到办公室,老朱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说吧,大学生,咋回事,真喝了?""报告朱干事,我没喝。""没喝你捣什么乱!?"老朱恼了。我按要求站得笔直,思索片刻后,艰难开口,"我没喝酒……可我犯了监规第七条'必须互相监督,发现有违反监规和企图逃跑、行凶、自杀、破坏等行为的应立即报告,不准隐瞒包庇'",顿了顿,我鼓足勇气,"我估摸着,您肯定会给他们戴戒具,我不想一个人'撇清'……"被委任为"临时头铺"被委任为"临时头铺"我承认我也贱,我是既不想客气,也不愿小气;既不愿当出头鸟,也不想做缩头龟。这种中庸心态号子里不少见,因此,尽管老朱因为种种原因,可怜我或者说是高看我一眼,可他作为正义化身的警察,奉公不阿法自正,和任何一个犯人(当然也包括我)都没必要也不可能推心置腹,于是挥挥手让我滚蛋,算是默许了我的请求。"盗饮门"最后定性为"内外勾结严重破坏监管秩序"的恶劣行为,不仅惊动了看守所,也引起了五处的高度重视,傅老板指示"一查到底,严惩不怠",具体分三路进行,首当其冲法办瓜皮。瓜皮右眼皮抽搐了大半天,贴红纸也镇不住,于是感觉到了乌云压城城欲摧的前奏,说不怕当然是假的,那只是给自己壮胆,可他不愿掉大拿的价,索性王八吃秤砣,扮演滚刀肉,叫嚣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老子豁出去了!"提审时把傅老板领衔的专案组当玻璃人,一口咬定"酒是调号时带过来的,是家里人接见时送的"。耍横的人傅老板见得多,因此不嗔反笑:"呵呵,癞蛤蟆垫床脚——死撑活挨,你跟我装脑残是吧?那告诉你,我就是妙手神医,没有五处治不好的病!别废话,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酒是大兵给的不?"开弓没有回头箭,瓜皮牙一咬心一横,"不敢冤枉大兵,确实是带过来的,我要说假话,您直接把我'打靶'!"傅老板收起笑脸,正色道,"按说你这点鸡巴事犯不着我费劲,我之所以管,是想治病救人,给你指一条阳光大道。可惜啊,你自取灭亡!"说着,敲敲桌上鬼子六、阿飞等人锱铢必录的供词,以及套在物证袋里装酒的矿泉水瓶子,"你是几进宫的老人了,应该知道什么叫'零口供办案',什么叫'口供主义'向'物证主义'转变吧?"不待瓜皮答腔,傅老板已经定了盘子:"第一、我给你记一笔,严重破坏监管秩序,检察院那头怎么说,法官加多加少,看你的造化;第二、根据《看守所监规》规定,关你三天惩戒室,立刻执行。嗯,就这些,没冤你吧?"关惩戒室俗称站猪笼,瓜皮押往猪笼时,号子里两个板油在窃窃私语,嘀咕啥叫猪笼?再说瓜皮一沉到底,鬼子六马上拨云见日春回大地,见状接过教鞭,传道授业:"号子咋蹲的?猪笼也不懂?就是南墙根下的那小铁笼子,一米五高,把人双手往顶上栏杆一铐,门一关,透你妈,想蹲蹲不下,想站站不直,从脖子、腰到膝盖总得有个地方弯着,多牛逼的汉子关进去,也扛不住哟。"说话间,"咣啷"一声,猪笼落锁,整个院子立马鸦雀无声,有些大拿则落井下石,惟恐天下不乱,悄悄开出"赌炮(香烟)"盘口,赌瓜皮熬多久开始喊娘。要说瓜皮还真是有几根硬骨头,直到晚饭也楞没求饶。老朱到底宅心仁厚,算算时间差不多他要垮了,便开了门,松了铐子让他喘喘,接下来两天也都是张驰有度,并未一棒子把人打死。查处柱头轮不到看守所民警出马,由驻所武警中队中队长和指导员联袂会审。柱头不愧是瓜皮的小舅子,名字也叫得好,真正一猪头,家学渊源的缘故,竟笃信"坦白从宽,新疆搬砖;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死活不承认送了酒,更别提承认把酒菜绑在了枪托上。指导员年纪轻轻,军校科班出身,凡事强调攻心为上,却书本理论有余,实践经验不足,道理说了八箩筐,架不住柱头"柴烧三担尽,水煮两锅干",就是母猪肉一坨,焖不烂煮不熟。搞得指导员最后只能自己调侃自己:"柱头啊,你这就有点谈不下去了,咱是人民军队,不是法西斯;咱守的是看守所,不是渣滓洞。不能弄套老虎凳、辣椒水来折腾你,可你也得讲理啊,不能红口白牙说瞎话折腾咱呀!"中队长是老兵破格提干上来的山东大汉,炮筒子性格,早已恨得直咬牙,也不愿和柱头罗嗦:"俺只两句话,第一、你这号违法乱纪的兵俺不敢要;第二、你自毁前途,谁都甭怨!"中队长后面这话不是信口雌黄,柱头尽管是一年的新兵,可一来人机灵勤快,二来精文尚武,几次实弹射击,81式自动步枪和54式手枪都进了支队前三名,领导印象不错,曾经给他许过愿,两年后转士官问题不大。可现在犯了这档子事,态度又极其恶劣,恐怕就不是转士官,而是要转铺盖卷走人喽。材料一级级报上去,从中队到大队,从大队到支队,最后,总队政治部的处理决定下来了,果然十分严厉:开除军籍,遣返回原征集地。应了那句老话,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瓜皮和柱头处理完后,轮到号子里一干人等了,很简单,根据《看守所监规》相关规定,处罚每人戴戒具三天。全套戒具包括"手镯(手铐)"和"镣子(脚镣)",我因为只犯了第七条,从轻只戴手铐,其余人等则一律全副武装。"手镯"也分两种,一种是"洋手镯",45号钢镀镍或者不锈钢制成,用钥匙打开,电影电视里经常看见的那种;一种是"土手镯",佩带者先两手内侧相对,相隔距离约5厘米,被两条直径约7厘米的环形钢板镶住手腕后,两端用螺栓固定拧紧,没有内六角扳手根本不可能松动丝毫。"土手镯"中间有个孔,一条细铁链从孔中穿过和"镣子"相连,细铁链的长度和人犯所犯错误的程度成反比,也就是说错误越大铁链越短。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就连最鼓吹人权的美国,在其大名鼎鼎的FoxRiver监狱(后来拍摄了风靡全球的电视连续剧《越狱》),甚至还使用10厘米长的铁链,以惩戒严重违规的犯人。南城巷总体来说很人道,铁链的长度最少都有60厘米,而这次受罚的几个人犯又是被胁从的,因此长度更加活泛。我是唯一戴"洋手镯"的,而且被老朱临时委任为头铺,这种事情干部一般不越庖代俎,但非常时期非常处置,我若再婉拒坚辞,就是给脸不要脸了。老朱问我:"会脱衣服吗?"老朱问的脱衣服,是指戴着"手镯(手铐)""镣子(脚镣)"脱衣服,这不仅是个技术活,而且示范起来肢体语言极其猥琐,特别是脱裤子时。我虽然不会,但早就发现鬼子六手腕上有一圈上下对称的旧疤痕,那是长时间戴过戒具的标记,他应该熟稔"脱裤术"。于是冲老朱点了点头。老朱有点诧异,笑道:"不错啊,大学生,学得挺快的。那好,你教教不会脱的,大热的天,捂出蛆来谁他娘看着都闹心!"世上少了个死不改悔的扒手(…世上少了个死不改悔的扒手鬼子六很感激我这个临时头铺的信任,教得一丝不苟——先松了裤头,让一个裤管顺着"镣子"铁环与踝关节之间的空隙送出去,慢慢把那只脚屈成弓形,送出去的裤管拽至裆部后,再盘腿收回来,另一只裤脚则照葫芦画瓢。总之整个流程很难看,俗称"剖黄鳝"。脱衣服还不是大麻烦,最头痛的是放茅。因为"镣子"之间的链子不到一尺长(不是连接手铐的那根长链子),活动距离短,不仅走路非常慢,蜗牛般一步一挪,而且根本不可能跨上茅房蹲位的台阶,除非冒险双脚起跳——有个板油不敢麻烦别人抱上去,勉强负重("镣子"有12斤)腾空而起,落地时却不幸踩在了青苔上,摔了个正宗的"狗吃屎"。我实在看不下去,麻起胆子报告老朱后,被法外开恩摘了"洋手镯",每天兢兢业业抱全号子的人轮流上茅房。我本来话就不多,只做不说更让人心悦诚服。 三天后,惩戒解除,我主动跟阿飞打移交,请他官复原职(其实这三天我也没睡头铺)。阿飞很感动,吭哧了半天,邀请我睡二铺,被我婉拒,说习惯了睡中间。瓜皮回到了号子里,人瘦了一圈,脸色也很憔悴,却硬撑着虎死不倒威的大拿派头,老朱前脚走,他后脚就嘟囔了一句,"什么呀,不就三天'站猪笼'嘛,老子就当度假疗养咧!"号眼"唰"地一声拉开了,老朱皱着眉头盯了瓜皮一眼,一旁的我打了个寒战,分明看见了老朱眼眸里倏然闪过的杀机。惩戒解除后,大家恢复了拆棉纱、听大喇叭,一个个兴高采烈。惟一不高兴的是瓜皮,一来昔日大拿一沉到底,成了不折不扣的板油,尽管大家并未落井下石踩他,他却自寻烦恼脸上挂不住,快活不起来;二来站了三天"猪笼"后,手腕肿了,有点淤血,不敢用力扯棉纱。他于是故伎重演,叫鬼子六帮他扯,而鬼子六今非昔比,颇有点翻身农奴当家作主的心气,便不咸不淡刺他一句,"瓜皮啊,一人十斤,谁都不轻松,你要留着手吃饭,我也没歇着,我还想找个人帮帮手咧"。瓜皮见他开口连"哥"字都省了,顿时血往上涌,揎拳掳臂要动手,被阿飞及时制止,劝他先干着,实在完不成任务再说。阿飞仁至义尽,瓜皮却不领情,先是磨洋工,后来索性罢了工。老朱慢慢踱过来,用电警棍戳戳完璧归赵的十斤破布条,先追究阿飞的领导责任,"咋回事嘛,你这头铺咋当的?干不了说话啊",再扭头找肇事者瓜皮,"说吧,为啥不干活?"千不该万不该,瓜皮嘟囔了一句极其蔑视专政机关的话,"我干不了这个,我还得留着这双手吃饭呢"。好似平空响了一声炸雷,老朱楞住了,追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在一旁使眼色使得眼珠子都快抽了风,瓜皮却一不做二不休:"朱干事,我最多就五年大狱,要是毁了这双手,我以后拿什么吃饭啊。"老朱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后才道:"瓜皮,你这是公然挑衅政府啊!你是说你出去后要继续'理夹子(偷钱包)'?"他明显气糊涂了,竟然也叫起了外号。"这是你说的,我可没怎么说"。瓜皮撇撇嘴,誓把胡搅蛮缠进行到底。老朱平静下来,点点头道:"好,好,你有种,我会给你扎扎实实记一笔的!"说着,转身走了。几天后,三院为了方便大家收工后洗澡,南墙上要装一个不锈钢蓄水罐。屁大的工程,傅老板却亲自带着老朱来监工。蓄水罐往墙上挂时,老朱突然发现底座的搭口长了几厘米,便叫六圪旦去库房拿大锤和錾子来錾掉。很快,工具取来了,六圪旦往手心啐口唾沫,抡了大锤,可谁来掌錾子?他睃巡一圈南墙根下拆棉纱的众人,眼光最后落在了作壁上观、磨洋工的瓜皮身上。若在平时,还真难说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瓜皮会欣然受命,可此刻他发现傅老板和老朱正抽着烟,虎视眈眈地瞪着他,尤其是老朱,眼神钢锥般刺得他心里直发毛。他激灵灵打个寒战,鬼使神差走了过去。世上少了个死不改悔的扒手(…瓜皮蹲下来,面无表情握紧了錾子。"叮咣""叮咣",六圪旦抡大锤的技术很娴熟,三五下过后,眼瞅着要大功告成。说时迟那时快,六圪旦高高抡起的大锤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后,落下时却突然诡异地偏离了正确航线,像足球运动员面对空门莫名其妙踢偏了,不歪不斜砸在瓜皮那只不知偷了多少钱包的右手上!"哎呀,我的手啊!"瓜皮倏地扔了錾子,握住白骨森森的右手,杀猪般哀嚎起来,绝对声震寰宇,绕梁不绝!老朱三步并着两步冲过来,一脚踹翻手足无措的肇事者六圪旦,厉声斥骂:"透你妈!你瞎了眼啊?敢破坏改造!?"傅老板也赶紧扔了烟头,先指一圈众人,"都给我抱头蹲下!"这才不疾不徐回办公室打电话,"公安医院吗?给南城巷来一辆救护车,这里出了个小工伤事故。"接下来的故事波澜不惊,瓜皮及时送去了医院。由于大锤完全是10环精确命中,尽管医生全力抢救,他粉碎性骨折的食指和中指保住了没有截肢,但生理机能大打折扣,痊愈后不要说是重操旧业做"理儿(扒手)",只怕连拿筷子都困难了。不过瓜皮也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因此被取保就医,接着判了缓刑,出来后靠以前的积蓄开了一家刀削面馆。而六圪旦和老朱就倒了霉,前者是直接责任人,被扎扎实实关了一周"猪笼",每天鬼哭狼嚎;后者负有管理责任,党内严重警告,扣发全年岗位津贴。好在老朱大人大量不记仇,瓜皮的刀削面馆开业时,他还拨冗去繁亲自莅临,不仅放了一挂壮观的万响鞭炮,还微笑着鼓励昔日的超级"理儿"、如今的小老板"改邪归正,自食其力"。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按下不表。再说事故当天,惊魂未定的众人回到号子后,鬼子六扮演事后诸葛亮,突然幽幽冒出一段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啥叫大拿?抬着干部面子,自己又顺风顺水玩得转,那才叫大拿!瓜皮算个屁啊,那天他咋咋呼呼闹酒喝的时候,我一眼瞟见六圪旦在外面探头探脑,就估摸着他铁定要栽!"这段话让我惊出一身冷汗,暗道号子真是小江湖,险恶无处不在,人人笑里藏刀卧薪尝胆,个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都不是省油的灯!而朱干事处分决定下来的当天,和傅老板心有灵犀,两人决定合请一回客,便叫上不当班的几个同事,来到南城巷附近的一处小酒馆,隔壁就是回盛斋,五香酱羊肉驰名本市,买了一大包佐酒。朱干事受了处分,却不嗔反喜自斟自饮,傅老板也没觉悟地眉开眼笑,端起酒杯敬他,说什么世上从此少了个焖不烂煮不熟、死不改悔的扒手,可喜可贺! 四蛤蟆吼大兵 四蛤蟆吼大兵拆棉纱取得了不俗的经济效益,场面也越做越大,南城巷领导因此决定,将三院当库房,把三院的人犯全分到四、五、六另三个院子。也就是说,我要离开三院三号这个已经住习惯的号子,不知会被分到哪个院哪个号。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将重新开始板油生活,重新开始洗马桶、擦地,甚至服水土。我不想洗马桶,不想擦地,我害怕离开这些已经不会构成任何威胁的人犯,更害怕被投入到充满着不可预测的危险中去。从那时起,以后的几年中,一次次环境的改变,一次次离开熟悉投入陌生,使我害怕一切突如其来的变化。直到重获自由,我也不愿接受挑战,甚至不愿和陌生人交流,不愿出远门。我宁愿在一个不舒服但熟悉的环境里逐步寻找舒服的支点,宁愿放弃风险之后的收益,宁愿做一只蜗牛,背着一个重重的壳。但不幸的是,我曾经是个身不由己的人犯。终于到了调院的时候。 三院全体人犯,各自抱着铺盖站在院中,点名后分成三组,再由四、五、六院的干部领走。我被分在去五院的这一组。穿过南城巷夹在四个院子中间的干部办公室,我们一共二十几个人来到了五院。院子中间站着一个人犯,个子不高但很壮实,年纪三十多岁,光头,黝黑的脸上阴霾密布。稍稍隆起的肚腩,说明了他在号子里生活的富足,挺括的衣服和雪白的白边鞋,彰显着尊贵的地位。这人双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气度不凡站在院中央,冷冷看着鱼贯而入的人犯——不用说,他绝对是个跑号大拿。他一直没吭声,就那样站着,而我们这些从三院调过来的人,已经被他的气场所震慑,不需要发出指令,已乖乖排成一溜,站到了南墙根底,等候发落。就在我们惴惴地胡思乱想时,办公室有人在叫:"四蛤蟆,来一下!""来了!"院子里这人应了一声。 四蛤蟆听见干部召唤,并未立即动身,右手依然背在身后,抬起左臂用食指指着我们,从东到西扫了一通:"都给老子把铺盖放下!不管你们在三院是大拿大油还是板油,到了我这儿,叫你油你才能油,不叫你油,你就连个逑也不是!"掷地有声地说完,他这才稳步向办公室走去。 一番话唬得我们面面相觑——这人可真耍得大,比六圪旦甚至瓜皮都要大。只听见刚才把四蛤蟆叫进去的干部在布置任务:"你安排安排,把他们分到各号!" 四蛤蟆领命出来,手里拿着人犯花名册,考虑片刻,吼道:"赖赖!把门都给老子打开!" 一个小个子应声跑进干部办公室把大钥匙串拿出来,"咣啷,咣啷",把几个号门都打开了。立刻,各个号的号门口、窗户上全是人头。 四蛤蟆在训话,不过这次是针对五院各号的:"三院过来的人,进了各号以后,该干甚干甚,但是有一点,不准服水土!谁要给老子闹出点事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慷慨激昂啊!义正辞严啊!大将风度啊!我们心眼里"咕嘟咕嘟"往外冒崇拜:好人啊!房顶上,一个巡逻的大兵笑嘻嘻地看着我们,他戴着军棉帽穿着军大衣,腰里别着收音机,颠着一条腿在有节奏地微微摆动,肩膀上钢枪刺刀的光芒也随之闪烁。 四蛤蟆注意到了大兵不怀好意的笑,也笑了,却突然脸色一变,竟然抬起头吼道:"有逑的好笑?"我们面面相觑,大兵,都是一样的大兵,为何对三院的人犯凶神恶煞,而到了五院就和人犯的关系这么融洽,四蛤蟆竟然胆大包天吼他?王干事慧眼识大拿王干事慧眼识大拿 四蛤蟆姓韩,进来前在本市南泥巷一带做水果批发生意,家里兄弟四个,数他最小。他家批发水果的目的地不是本地,而是珠三角市场,生意做得极大,主要经营无核葡萄、伽师瓜、无花果、薄皮小核桃、杏脯等南方没有的高档水果。 一分钱一分货物,为了保时间保质量,他家的货要么由飞机空运,要么用载重六十吨的斯太尔卡车飞一般直拉南方。当然利润大风险也很大,到了南方后,出手稍迟些就会全烂掉。为了保护货源地和销售地的市场,为了保证能够吃独家,在与珠三角和本地的黑社会火并时,兄弟几个赤膊上阵,率领马仔不要命地打砍,齐心协力这才闯出了不算小的势力范围。本地公安机关在梳理积案时,发现了四兄弟曾经把几个竞争对手剁残废的线索,于是秘密侦查。四蛤蟆很痛快,获悉后自己送货上门,在刑警队竹筒倒豆子,把所有的"故意伤害"都扛了下来。 四蛤蟆来到五院后,因为名声太大,为了敲山震虎,以利日后管理,"服水土"的级别很高,是由二院的豹哥亲自伺候的。当时正值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三九天,四蛤蟆被喝令脱光衣服,赤条条只留一个裤衩,光着脚站在院子里。豹哥先往他身上浇了几桶自来水,这才让他"顶墙思过"。豹哥和四蛤蟆一样都是虬眉短髯的狠角色,而且比四蛤蟆还要魁梧强壮。他挥舞着"八号鞭",劈头盖脸奋力抽打了五六十鞭,直到自己都浑身冒汗,气喘吁吁,这才住手。那四蛤蟆真是块硬骨头,一声不吭咬牙顶在墙上,任凭满脊背全是黑紫印子,任凭汗珠汇成小河往下流。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那汗珠流到地上就冻住了,于是他下巴、双耳都垂下了小冰凌子,可他还是一动不动地死扛着。而他这边刚服完水土,那边的关系就下来了——他三个哥哥不惜血本,花大价钱请了省律师协会会长、秘书长联袂跟他辩护。两个大腕会见他时,敏感地觉察到他气色不对,便牛逼哄哄问他"是否受到了体罚",要他"大胆揭发",保证"一定要追究到底",维护他的"合法权益"。 四蛤蟆轻蔑的笑了,"算个屁啊,水土水土,梁山好汉都要过的槛,老子当然也要过。"两个大腕还要唧唧歪歪穷追不舍,四蛤蟆恼了,轻蔑的笑变成了狰狞的笑,"透你妈,我家花了那么多钱,不是请你们狗拿耗子的!还是扎实准备开庭的东西吧,庭上要是辩不出个男逑女逼,我哥哥和我那帮没文化的小弟,会天天上门给你们请安!"说罢,拂袖而去。硬骨头加恪守行规,四蛤蟆的优异表现,引起了五院新来主监的注意。南城巷每个院子一般配备三名管教干事,为主的一个被称为主监,类似小组长。 五院新来的主监姓王。王干事近四十岁,正值壮年,本来在某个派出所当刑侦副所长,犯了点没看住裤子拉链的错误,和一个寡妇好了,不仅记了大过,还被下放到了南城巷。王干事疾恶如仇,性格刚烈,极其热爱刑侦工作。调来南城巷后,不消沉不气馁,下决心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一定要在五院干出一番成绩,早日回到火热的刑侦一线。 四蛤蟆给王干事的第一印象就不错。后来时间一长,王干事发现四蛤蟆不仅是个懂规矩的硬汉子,而且做人有原则,做事有手腕,是协助干部管理监舍的好苗子。于是,四蛤蟆火线提拔,当上了五院笑傲群雄的首席跑号大拿。而他也不辱使命,带领跑号一帮人,把偌大的五院管理得井井有条,深得王干事的信任和宠爱,连大兵都敬他三分。造了几十层浮屠造了几十层浮屠我被四蛤蟆分到了四号,不管里面等待我的是什么,是虎穴还是狼巢,我已别无选择。 五院四号的号子,也和三院的一样,窑洞顶,棺材边,一头略大一头略小。号子里以老鬼居多(号子里由于年轻人占大多数,所以超过三十岁就被称为老鬼),只有一个年轻小个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冷冷地看着我。他本想摆出居高临下的架势,但他太矮了,所以他只能勉强抬起头,耷拉下眼皮作俯视状。我虽然心里忐忑,但脸上已没有了刚来南城巷时的惊慌。我长得黑,不笑时像在生气。眼小且呈三角形,笑时眯成一条缝,不笑时好象在冷眼看世界。再加上个子大,往那一站一言不发,也能唬住板油。我把铺盖卷往地上一放,缓缓站直身子。我明白,这时谁过来安排我,谁就是头铺。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鬼踱了过来,他三十出头,有点谢顶,皮肤白皙,但猫一样的黄色眼眸看上去不像善类。他的衣服很干净很整齐,脚上的白边鞋很清爽,有点头铺的派头。他站到我面前,正准备说点什么,"咣啷",号门开了,刚才那个叫赖赖的人把他叫了出去,两人在门口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再进来时,他已是笑容满面。他拍拍我的肩膀,"来了我这儿,就好好呆着!咱这个号是个照顾号,你看,"他指指炕上坐的几个老鬼,"都是些老鬼,干部平时挺照顾咱们的。明天起你倒马桶、擦地吧,再来了新人立刻把你顶起来。" 一通话说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现在纯粹一个新人板油,为什么这么客气呢?可心里虽这么想,我脸上只吝啬地摆出一丝冷淡笑容:"没问题,我知道是咋回事。"事后我才知道,是好心的老朱跟王干事打了招呼,王干事又给四蛤蟆下了指示,不仅禁止服水土,每天晚上还要安排人值班看着我,在我转往尚马街之前,不能出任何意外。头铺对四蛤蟆言听计从,因此对我施以怀柔政策。而不知内情的我以为是我冷酷的外表把他们吓住了,其实能吓住谁啊,这里面的人哪个是被吓唬大的?头铺又向正在俯视我的年轻小伙子说道:"麻叶,明天起你洗饭盆!"这小伙子像在扮酷,没吱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这个潇洒的动作招来头铺一顿骂:"透你妈,你透聋了?老子在跟你说话呢!"小伙子双手马上从裤兜里掏出来垂在两侧,挺直的腰板弯了弯,嬉皮笑脸道:"好了好了,听见了听见了,你的话我敢不听见?"我听着这头铺和板油之间的对话,觉得不太对劲,怎么这么没规矩,头铺不像头铺,板油不像板油的。叫麻叶的小伙子不知怎么回事,一直对我板着个脸,可能是好不容易盼来个新人,却是个彪形大汉,何况四蛤蟆还明示不准服水土的缘故吧。头铺名叫保全,喜欢显示自己还很年轻,为了和其他老鬼们区别,当我尊称他"哥"时,他一再坚持要我叫他"保全"。保全是本地王村人,而南城巷所在地恰好就在王村,他家离南城巷不远,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所以他入监后,家里很快就给他找上了关系,有时午餐或晚餐做点好吃,如小笼包水饺或炖鸡烤鸭时,总是多做一大份,托关系给他送进来。当然,送到他手里后,他是一定要孝敬四蛤蟆的,因此四蛤蟆对他比较照顾。保全虽不是个混混,但由于四蛤蟆强有力的支持,他还是当上了头铺。四蛤蟆还给他号子里调了些岁数较大,看上去不太是混混的进来,便于他管理。保全是因盗窃入监的,老婆在跟他闹离婚,所以当家里人托话给他,说他老婆又在闹,或案子不大好跑的时候,他总是很郁闷很生气,然后趴在床上胡思乱想一言不发——他有羊癜疯,这种病不能情绪激动,一激动就要抽。于是当他趴在那儿好大一会儿不动时,我们都要提高警惕,一见他两腿蹬直两脚发抖,就要马上冲上去把他扳得仰面躺着,掐人中、掐虎口、把腿曲起来,坚决不能让他抽过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和保全在一个号住的日子里,我不仅学会了羊癜疯的急救知识,还造了好几十层浮屠。"鸡头"老赵"鸡头"老赵除了头铺之外,五院四号的其他人犯之间,好象并不象三院那样有明显的、二铺三铺的地位差别,因为这个号的头铺并不是靠混、打得来的,号子里的人也不是一拨拨接替"上位",而全都是四蛤蟆一言堂,或者调拨来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叫老赵的老鬼时常标榜自己年轻时也是个社会上的混混,并且占据了另一个靠墙的铺位,好象要抢先形成"我是二铺"这一既成事实。老赵是因"放鸽子"进来的,也就是敲诈勒索罪。这老小子大约四十出头,中等个,四方脸,貌似忠厚,讲起假话来义正辞严,鬓角的头发因为稍许发灰而略显苍老,这一切与他自诩的砍砍杀杀相去甚远,但为他放鸽子提供了外形上的便利。老赵作案的套路很简单,夜幕降临时,他冒充联防队员,左臂戴一自制的红袖标,藏匿于公园翠竹葱郁、树木繁茂处,目测中老年"点儿"。找到合适的点儿后,立即把"鸽子"放出去——也就是让他手下的流莺暗娼去勾引男人。他则躲在暗中观察,两人打情骂俏时他不动手,两人搂搂啃啃时他不动手,两人抠抠摸摸时他还不动手,必须要等两人褪下裤子正欲颠鸾倒凤时,方大喝一声,神兵天降!老赵一本正经地说,凡事要讲证据,要提高技术含量,"放鸽子"更不能搞"逼供信",要抓就要抓现行。当然,也有个别的鸭死嘴巴硬,被抓了现行还一边提裤子一边不承认,那老子就用高科技,拿照相机照他个青天白日!老赵有两个同案,男同案关在四院,和他都是牛垴坝老乡。牛垴坝是国家级贫困县,如今手机短信息里有一条荤段子,"十块钱俺不是那人,二十块钱俺丢不起那人,三十块钱哥哥哥哥快来吧,四十块钱哥哥你们到底来几个人",就是老赵当时亲口描述的牛垴坝的风月行情。早年在劳教所见足了世面的老赵偶尔回一趟老家时,发现他能抽过滤嘴香烟的富豪派头引起了牛垴坝乡亲的艳羡,而脑子活络的男同案迅速缠住了他,一定要跟他出去见世面、捞世界,于是,江湖岁月催人老、眼看就要混不动了的老赵,顺手牵羊把年轻的同案带了出来。老赵给同案也做了个红袖标,找了个只需要闪光、不需要胶卷的照相机,教会了同案摄影常识以及该什么时候抢镜头。这个同案还真是脑子灵活,几次下来就能够熟练地把握住最佳时机,并且在老赵大喝一声,出现在"鸽子"和"点儿"面前时,还大耍联防队员威风,皱着眉头煞有介事地让两人摆几个猥琐姿势,他好在一旁"咔嚓咔嚓"不停地按快门。"孺子可教啊!"老赵很欣赏这个同案,"出去以后再和他并肩子、联把子",他人在号子心在江湖。老赵的软肋是年老好色且贪财,手底下留不住年轻的"鸽子"。"这帮妮子太不讲诚信了,一个星期也留不住!摸清行情就跑了!"老赵想起来还很愤愤然,他去过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不少贫困地方,靠着貌似谦和纯挚、蔼然长者的脸,以及一本正经的腔调,能诱使少数粗脂俗粉体会到当"鸽子"不仅能摆脱贫困,而且并不是个丢人的活计。"那有啥啊?又磕不了边儿蹭不了沿儿的,这可是老天给女人天生的赚钱工具!"于是,老赵总能从云贵川以及牛垴坝周边等地,带一些妇女回本市来当"鸽子"。不幸的是,无论哪里来的"鸽子",在花花世界总能一日千里地学习社会知识,总能找到很多同乡姐妹,姐妹会告诉她,你在老赵那里挣得太少了,你让老赵抽水抽得太多了!于是最多十天半个月,"鸽子"们就会离开老赵另觅高枝,只留下淡淡的一句:"透你妈老赵!你敢不让我走?你把我透了,我还没跟你要钱呢!""不管哪个'鸽子'在我这儿干,我都要先过一手、查查账的",老赵忠厚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最少透过一百个'鸽子'!"老赵一般先声称要手把手教她们怎么工作,其实是想趁机爽一下,同时消除她们的羞耻感,"圣人说过的,万事开头难嘛,让我透过了,以后让谁透都一样了!"厚颜无耻的老赵在这方面颇有心得。老赵年轻时是拉皮条的,后来学无止境,得知"放鸽子"来钱更多更快,马上改弦更张。在经历了年轻"鸽子"养不住的惨痛教训后,又痛定思痛,专门改用30多岁的"鸽子"去勾引50多岁的"点儿"。"这个岁数的'点儿',在被逮住后最愿意出钱'了难'。另外他们胆小如鼠,太年轻的'鸽子'他们不敢要,30多岁的正好。"老赵说起来唾沫四溅,做起来也胆大妄为,当"点儿"们褪了裤子露出家伙正欲偷欢时,他和同案从天而降,显摆着联防队员的红袖标狐假虎威,操起照相机"咔嚓咔嚓"乱拍,并揎拳掳臂、二话不说就要往派出所带人,而此时的"点儿"没有一个不慌了神,敢不乖乖掏钱的。"'放鸽子'首先要在气势上压倒敌人。"老赵每每提及往日的辉煌战果,都会得意地哈哈大笑。老赵确实做到了知已知彼,但并没有百战百胜——他遇上了个太小气的而且怕老婆的"点儿",那"点儿"被"杀猪"后,心疼钞票,牙一咬脚一跺,去派出所报了案。于是,老赵一伙被一网打尽。他本人则来到了我们身边,每天恬不知耻讲解各地的"鸽子"有什么特点,什么云南的浪水大,四川的吃得住折腾,东北的骚劲来了收拾不住。甚至诲淫诲盗,详解他的一百个具体个案。真不知道是怎么杀的人真不知道是怎么杀的人日日想,夜夜盼,我的动静终于来到了。这天上午,我们都在号子里拆棉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咣啷"一声,号门开了,赖赖笑着出现在门口:"小洪,提审。" 五院里所有人犯地位的尊卑都取决于四蛤蟆,我调到五院后,因为老朱的照顾,四蛤蟆对我有点好感,总是亲切地称呼我为"小洪",于是其他人称呼我时也都叫"小洪"。 一听到自己要被提审,我又喜又忧,喜的是动静终于来了,忧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铁门旁有一溜小屋是提审室,屋子中间用铁栅栏隔开,人犯们从里面的门进去,提审者或律师从外面的门进来。而我一进提审室,脑海中便浮现出了诸如"阴阳界"、"生死桥"之类的概念。对面坐着两人,胖的一个管提问,另一个管记录。胖的先自我介绍,他们是南城巷区检察院的,希望我能坦白交待罪行,争取从宽处理,云云。我唯唯诺诺。胖检让我先把案发经过讲一遍。于是,我的脑海中又重现出那难忘的一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我在教室里上晚自习,发现门口不时有人探头往里看,当时我没往心里去,事后才得知,他们几个先去宿舍找了我,我不在,发现我在教室后,又碍于人多没动手,临时决定在半路上对我实施"外科手术"。 九点半,我收拾书本准备回宿舍,一看杨梅也准备回,便与她一起出了教室。教室在教学楼的四层,我们下到大厅时,发现有几人围在一起嘀嘀咕咕,还不时瞟我,我仍没往心里去。出了教学楼,我还笑着对杨梅说:"今天感觉不太对喔,好象有人要修理我似的!""那怎么办呢?"杨梅也笑着问。"能打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呗!我的短跑速度一般人谁能追上?"我很自负地调侃。我们二人边走边聊,这时,有几人从背后急步超过我们,我逐渐嗅到气氛不大对头。走到学院餐厅前的一片空地时,昏黄的路灯下,我又看到路旁有人围在一起嘀嘀咕咕,还不时扭头看我。我和杨梅正走着,迎面走来两人,问:"你是洪路柏吧?""是啊。"我一愣。问话者突然挥来一拳,正中我的左颊,我的眼镜应声落地。老天,我可是七百度的近视!没了眼镜的我在昏黄的路灯下只能看见两个人影。我扭头便跑,我的百米速度是11秒多,那两人不是我的对手,很快被我拉下了一大截。我边跑边把手套、书包、收音机扔进路边干枯的草坪里,无意之中,我一摸口袋,哟,有一把小刀!我想起来了,这小刀是两天前我们宿舍和杨梅她们宿舍联谊时,包饺子切面团用的,洗过后我顺手装在了口袋里,哈哈,现在可派上用场了!我摸出小刀,扳开刃,突然停住,一转身用小刀指着追来的二人:"别过来!" 二人一愣,就是这一刹那,如脱兔般的我窜过他们身边,沿原路向宿舍楼跑去。胜利在望的我不时扭头看看身后气喘吁吁的二人,哼!想追上我?做梦吧!这时的我,根本没注意到前面路旁边还站着一个小个子,正虎视耽耽地盯着我。我与小个子擦身而过时,小个子突然伸腿绊了我一下。我踉跄了几步,准备爬起来继续跑时,衣领被人抓住了,紧接着胳膊也被人抓住了,拳头砸了过来,慌乱中近视的我只能看见人影憧憧(后来我才得知共有7人参与殴打我)。身高体壮的我奋力挣脱了两臂,转过身,开始挥舞着手中的小刀抵挡——天地良心,我的确搞不清到底是怎么把小刀捅进对方身体里的……胖检提醒我,不光捅死了一个,而且还重伤了一个。死的那个捅在心脏上,伤的那个捅在右肺上。我慌了,开始喋喋不休,说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捅死对方的,只知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我很快被他们打倒在地,不停有人踹已经倒在地上的我……胖检面如止水,再次打断我的话,问了些具体细节后,起身离开。动静结束了。我又带回了号子。下一步,该是等着法院来给我下起诉书了吧?兽性迸发(1)兽性迸发在三院时我只洗了半个月的马桶,到了五院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足足洗了一个半月。公、检、法抓人判人都是有季节性的,每年临近五一、十一、元旦、春节等重大节日时,为保障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公安局要抓一批人,检察院要批捕一批人,法院要判一批、枪毙一批人,同样,看守所也要迎来一批新人。除此之外,零星的"春季严条"、"夏季严打"、"秋季严打"、"冬季严打"、"春雷行动"、"秋风行动"等等专项行动,也能为看守所补充新鲜血液。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铁打的大狱流水的犯人。这话不假,圣人看着奔腾的河水说"逝者如斯夫",我则看着一批批的犯人来了、判了、走了、毙了,也禁不住大发感慨"逝者如斯夫"!我来之后,五院零星来过几个新人,都被分到了别的号子,每天早上洗着马桶擦着地的我,看着别的板油一个个有了接班人,真有点着急上火望眼欲穿! 五院有个宽敞的号子,住的全是关系户,俗称"服务号",有四蛤蟆、赖赖等四五个人,他们能在院子里走动,而不像我们只能闷在号子里;他们能把每次肉菜里的大肉块先捞光,只让我们吃些小肥肉;他们全睡在炕上地方还很宽敞,而不像其他号子里人太多需要打地铺。而此时,随着拆棉纱的任务逐渐加重,四蛤蟆要求服务号里跑号的全下到各号"挂职锻炼"。他的话没人敢违抗,到我们号"锻炼"的是赖赖。赖赖和保全是同案,家也在南城巷附近。这天下午,我们在号子里拆棉纱。运气不错,拆的全是大布块,转圈挑出毛头后,"唰啦啦"几下就拽完了。这时,四蛤蟆叫赖赖出去接新人,全院的人犯们全涌到号门上、窗户边看热闹。我的运气终于来了,新人搜身、登记后,四蛤蟆把他分到了我们号。这时棉纱拆完了,各号都在打水擦洗。这个叫小孙的新人则贴墙站在窗边,惊恐地看着人来人往,光头闪耀。我想起了入监之初的自己,有点可怜他,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我更高兴来了一个新人,既能接我的班洗马桶,还能让我过过手瘾,尝尝给人服水土的滋味!晚饭过后,封了号门,水土开始了。 五院四号的等级不森严,规矩也不苛刻,所以没有人扮演马弁,替头铺撑门面,代为讯问新人。保全只好亲力亲为,自己动口又动手。"哪儿的?""牡丹桥。""在社会上是个做甚的?"保全在试探对方是不是大混混。"没事儿干,瞎混。"小孙不慌不忙的回答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大混混。"那你靠甚吃饭?哪来的钱?""给朋友一个饭店帮帮忙。""饭店?哪个饭店?几张台子?"本市几个大饭店的老板那可都是惹不起的。"一个小吃铺,就四五张台子。"兽性迸发(2)噢,大家都长出一口气:顶多是个小混混!"看你说个话挺油的,知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保全严厉起来。"知道一点儿。"小孙嗫嚅着,已不像起初那么流利的问一句答一句了。"那我就让你知道全了!顶好!"保全怒喝着下了炕。小孙看来确实知道一点规矩,最起码他会顶墙,此时的他很自觉地顶到了墙上。保全上去就是几肘子,可他的身体的确不好,肘子打到小孙的脊背上,发出苍白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缺乏力度。于是,保全跳上炕,抬起腿用脚后跟砸小孙,但他的脚肘子也同样力道不足,并且使他站立不稳,差点摔个狗吃屎。旁边的人忙扶住他,但没人动手接替他。保全还在骂:"老子让你油,让你油,老子今天打死你个透你妈!"也不知他是在骂小孙,还是捎带着把不配合自己的老赵他们一齐骂了。我站了起来,走到顶着的小孙旁边。小孙并不壮实,顶在墙上露出的脊背让我产生了一种想打人的兽类冲动。我抬起右臂,稍往下一蹲时,右肘尖顺势砸了下来。"嗵"!小孙应声倒地,我这一下势大力沉,小孙应该不是装的。我一脚踢在小孙的心口:"给老子站起来!"小孙哆嗦着站起来,没有任何反抗,又乖乖顶到了墙上。我的胆壮了,喝道:"给老子顶好!"接着又是几下。每一肘落到小孙背上时,他都要剧烈地抖动一下。挨第四下,他终于又扛不住了,"扑嗵"一声倒在地上。保全眯我一眼,迅疾跳下炕,朝着地上的小孙连踹带踢:"老子让你油!让你油!"敏锐的我觉得不对头,仔细一看,果然,小孙白眼直翻,嘴角渗出了白沫。妈的,这么经不住打,才几下就打出事儿了?我赶紧蹲下来,狠掐小孙的人中,保全等人也围过来,掐虎口,拍脸,往头上扑水,抢救得不亦乐乎。小孙可能是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一下子背过气了,在我们专业的抢救下,终于清醒过来。"咋的了?给老子装死!"保全又怒喝道。"不是装,是刚才迷糊了一下。"小孙小心地解释。"给老子顶好!"小孙赶忙再次顶好,可他毕竟吃不住打,保全也不想闹出什么事来,于是敷衍了几下,水土到此结束。我觉得自己出师不利,初次出手就把人打得背过气去,兆头也不好。可大家却一致认为是好事,说我下手狠力气大,以后不管到了哪儿都能混出头。"狼崽子"!保全恶狠狠地骂了我一句,从此对我另眼相看,视为亲信。号子活词典号子活词典天气已很热了,虽然是在院子里拆棉纱,但同样棉絮飘飞,沾到脸上钻入肺里,让人很不舒服。就在这不舒服中,我等来了又一次动静:下起。给我送起诉书的法官很年轻,戴着金丝眼镜,温文尔雅。他说他是本案的审判长,我想从他的口气中探听点什么,他只说了两个字:可惜。起诉书的最后部分,检察院选用了刑法中的三条,提请法院审判。王干事看了起诉书后告诉我,这三条分别是故意杀人、自首、防卫过当。我慌了,连声说我不是故意杀人。王干事要我别慌,很在行的告诉我,说防卫过当不是一个单独罪名,不能独立使用,比如你把人捅死了,就把防卫过当加在故意杀人罪的后面;你要是把人捅伤了,就加在故意伤害罪的后面。最后说不算坏,看来检察院给我认定为防卫过当和自首了。 一旁的四蛤蟆结案陈辞,插嘴说那就判不了逑什么,顶多缓期,下了判就能回去念书。我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蛤蟆跟我举例说明,说前年十月,中院判了个防卫过当的案子,起因是大混混汪洋手下的几个马仔去欧阳军家砸场子。那欧阳军兄弟二人早有准备,故意先让几个马仔打了几棍,脸上见红后,这才取出床下的五连发猎枪,近距离驳火。一共开了四枪,致一死一伤一残。兄弟二人拨打120急救电话救人,拿出准备好的两万元医药费交给医生,然后第一时间举着枪、带着铺盖卷,去五处直接找傅老板自首。最后法院判了个缓期,兄弟俩就放出来了。说罢,四蛤蟆扭头向王干事证实。王干事笑着点点头,说确实有这么个案子。又说狗透的四蛤蟆你真是"号子活词典",案发的时间、地点、动机、目的、手段、后果完全正确,你干脆别出去了,政府包你一世的牢饭。我心中一阵狂喜,眼前一片灿烂,光明的前途在向我招手,还等什么呢?快点开庭!快点下判吧!几天后,因为心情愉快,写明信片时,我让杨梅把我的英语课本送进来。监所里不准有任何写有文字的东西,为的是避免传递信息、串供,但英文在五院除了我之外就没几个人认识,特别是王干事支持我在号子里继续学习,于是四册英语课本顺利送到了我手中,而且无论哪次查号,总是安然无恙。我一直很喜欢英语,在高中时就基本把语法学完了,大学主要是增加词汇量,所以在号子里尽管没有老师教,也并未对我的自学产生太大障碍。几年的牢狱生活里,我不仅看完读透了四册课本,还让家里另外买了十多本英文原著,如《红与黑》、《教父》、《福尔摩斯探案全集》、《茶花女》、《飘》等,送进来供我阅读。战士小张与警察大张(1)战士小张与警察大张人来人往,我们号迎来了小张。小张是退伍军人,曾在二炮某警卫团服役,中等个四方脸,厚嘴小眼面目忠厚。满身肌肉疙瘩,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洗马桶擦地干脆利索,好一个大熔炉培养出来的钢铁男儿!给小张服水土时我没动手,由保全和小孙主打,小张顶在墙上岿然不动根本打不倒,二人折腾了好一阵,见他仍稳如青松,只好悻悻作罢。后来熟了,我们让小张表演他在部队所学,小张谦让说只是练了些基本功而已。我们坚持让他表演,他于是站起身来,身体稍向左一倾,右腿"啪"地一声笔直向上踢起,悬于空中纹丝不动。全号人惊呆了,这身手好生了得!多亏给他服水土时他没"服股(造反)",否则我们一齐上也只怕不是对手!小张入狱纯属一念之差,他退伍后,有一个昔日的战友在某娱乐城管收钱,某日他去战友处玩,战友去上厕所,他见抽屉没锁,鬼迷心窃拉开,目睹花花绿绿的钞票,顿时起了贪念,揣上钱就跑,哪晓得半个小时后,神勇的警察就捉住了他,四万块啊!小张因此被判了八年。"透你妈,你可真是个傻逼!"四蛤蟆每每说起小张总是恨铁不成钢,"像你这样的汉子,到哪个老板手下当马仔,不挣个万儿八千一月?你说说你,唉!"小张和我挺说得来,他说他们部队驻扎在秦岭,秦岭里面全是空的。我说不会吧,秦岭风景不错,每年都有那么多人去旅游啊。小张说游人可以在边上旅游,但入山几十公里后就有警示牌,写着军事重地严禁入内,你要再敢往里走,不知从哪儿就会钻出全副武装的战士让你马上回头,因为所有的导弹基地全在山底下,美国人用卫星根本看不出来,打仗时说不定哪座山的石壁就会突然裂开,我们的导弹就会腾空而起!小张说这次他确实是错了,所以只想认罪伏法不想逃跑,他如果想跑的话,哼,他指指五院的围墙和外面一圈更高的铁丝电网,"我一个助跑就可以蹿上这堵墙,再把电网用棍子一压,压得它短路后,拽着树枝就荡出去了。"这话听起来像吹牛,但我相信小张绝对有这个本事。王干事有次突击查号,小张正在偷偷抽烟。王干事一吹哨,让全都不许动时,小张一把就把烟头攥在手心里硬生生捏灭了。张干事挨着个搜身,眼看就要轮到小张时,他趁王干事不注意,一抬手就把烟头咽了下去,那身手,比电视里的FBI特工帅多了。王干事给我们军训时,小张总是负责喊口令,他走在队列前面,目不斜视神情严肃,有次喊"请稍息",竟然嘴上没个把门的,一不留神喊成了"同志们,请稍息"——他大概又想起了难忘的军旅生涯。号子里或许时不时可以看见退伍军人的身影,但因为犯罪而陷进来的警察,却是凤毛麟角。 一般来说,警察犯了事,只要不太天怒人怨,大多跑跑关系就没事,只有不走运,或者说太过嚣张的,才会被送进来。而防暴特警被送进来的,则更加少之又少,这样说来我很荣幸,能和一名曾经的防暴特警大张同住过一个号子。大张因敲诈勒索入狱,不过他不同于老赵的"放鸽子",大张是用他千锤百炼的铁拳向别人要。他被捕时,正在街上和其他防暴特警一起巡逻,被督察铐住后,知道东窗事发,赶忙向同伴使眼色。同伴心领神会,飞车到看守所找关系,怕大张进去后挨打。王干事于是连忙交待四蛤蟆,四蛤蟆又警告我们,谁也不准给马上就要送进来的大张服水土。大张刚进号子时也很惊慌,虽然已经知道有人为自己铺平了道路,打通了关系,但他深知"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的老话,担心哪里没有打点周全,进来会吃暗亏。保全因为厌恶每天讲诲淫诲盗黄色故事的老赵,借机要求四蛤蟆把老赵调去水土最硬的七号,以便大张进来后可以直接上炕睡。四蛤蟆欣然应允,从此以后,我们每天早上都能看见在七号饱受摧残的老赵,噘着倔强的嘴去洗马桶,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瑟瑟,凸显着一言难尽的悲惨和无奈。大张进来后,见平安无事,开始大谝特谝,说本市九十年代初才成立防暴特警大队,成立之初把他们封闭起来强化训练了三个月,每日苦练擒敌格斗技术。每当原防暴特警大张说起擒敌格斗技术时,我注意到原我军二炮部队警卫战士小张总是不屑一顾地微微一笑。大张说防暴特警大队成立至今近一年,也没防过什么暴,倒是他们自恃学了些功夫,便不可一世经常在街上同小混混们打架。防暴特警行动时总是成群结队,一有战事,还会马上打电话通知队友,大家集体坐大巴赶到行动地点。因此,训练有素的他们总是能将乌合之众的小混混打得屁滚尿流。大张白脸小眼,嗓音尖利,怎么看怎么像"公公"。武侠小说里"公公"们总是有两下子的,而大张显然不止有两下子,某次他和人口角,突然半凌空飞起一脚,那人当即腾空而起,摔落在两米开外的炕上。战士小张与警察大张(2)大张警衔不低,入监后,便很快流露出了对几个干事的鄙夷,包括对他关照有加的王干事,仅仅因为王干事没有他警衔高现在却管着他。这种良心让狗吃了心态,让我们很是鄙夷。大张拆棉纱时,常常长吁短叹"凤凰落草不如鸡,虎落平阳受狗欺",继而一摔瓶盖不拆了。之前他公然诋毁几个干事,已经让我们很愤慨很后怕,现在竟然又不拆棉纱,影响我们号的进度,更引起了公愤。于是,保全恳求四蛤蟆把大张调走。 四蛤蟆起初还以为大张关系广钞票足,不几日便会加入他们跑号的行列,因此对大张礼让三分。但后来一看,大张的防暴特警同伴们来了两次后,再无下文,且送的东西档次也不高,颇有人走茶凉之意,加上王干事也表现出对大张狂傲的不满,四蛤蟆理所当然对大张冷了脸。在保全的强烈呼吁下,碰巧这时又新进来了一个人犯,四蛤蟆便顺水推舟把大张调到了强悍的七号。 七号头铺叫花头,原来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但某日早晨起床后,突然发现大团大团的头发脱落于枕上,俗称"鬼剃头",因此得了这个绰号。花头人高马大,腿长臂长,如非洲兄弟般厚厚的双唇,镶在他的脸上丝毫不显忠厚老实,反而更显狰狞。 七号靠近茅房,在院子的末端,离办公室最远,也就是说里面打架服水土,办公室根本听不见。所以七号特意用来安置不好管理的害群之马,以便他们在里面弱肉强食自生自灭。花头用铁拳争到了七号头铺的位置,开始奉行"拳头里面出政权"的铁腕政策,因此七号的水土最硬,号称"钻石号",不管你是什么人,一进七号先得讲三天规矩。老赵由四号调到七号后也没能幸免,他虽然老奸巨滑能言善辩,一进号子便笑着与花头拉关系套近乎,但花头一句"透你妈闭嘴!给老子顶到墙上!"老赵便乖乖顶到墙上饱受了一顿老拳。 四蛤蟆虽在五院是大拿,但花头就好比是他脸上的粉刺——管又不好管,不管却会尘嚣日上有损他的威名。 四蛤蟆把大张调至七号可谓一箭双雕,充满了政治家的睿智——大张PK花头,花头如果赢了,能让大张吃点苦头,以打击其嚣张气焰;大张如果赢了,可以让花头明白,自己并非全院无敌。果然,大张调过去后不到半个小时,花头便摩拳擦掌,欲挟己之威灭来人之势,但大张只抬腿一脚,便把花头踢了个跟头。至于后来七号谁主沉浮我们不太清楚,只知道四蛤蟆笑得更加阳光明媚了。小和尚"砍川"(1)小和尚"砍川"把大张顶走的新人犯是个小和尚。小和尚是下午入监的,当时我们正在南墙根拆棉纱,突然眼前一亮——从办公室袅袅娜娜走出一人,那轻盈的步伐,柔软的腰肢,像极了曼妙女人!就在我们目瞪口呆之际,王干事从办公室走出来,怒喝一声:"给老子站到水池边去!四蛤蟆,给他找个脸盆,让他洗个澡再进号子,不要把虱子给我带里面去!"凡进到看守所的人犯,一般来说,都在或拘留所或公安局或派出所临时关人的小黑屋里住过几天,身上很容易沾上虱子、跳蚤之类的小生命。为了把这些可爱的小生命彻底挡在看守所的铁门之外,只能从源头上堵住它们。所以入监之初,无论冬夏,犯人都要先脱光衣服洗澡,换别人的干净衣服,等自己家里送来衣服后再归还。当然,如果是外地人或家里无人管的,那就穿着吧,谁让"百年修得共枕眠,千年修得同号住"呢。 四蛤蟆当即喝令保全给新人拿脸盆毛巾来。新人居然扭捏着不洗,申辩说他身上很干净!四蛤蟆很吃惊,竟然有人敢违抗这条最合理最人性的命令,于是勃然不怒,一脚踹在新人背后:"想死啊你,给老子脱了快点洗!"我们也很诧异,进号子洗澡,天经地义,大夏天热得要死,我们还求之不得想洗澡呢。新人挨了一脚,很委屈地开始脱衣服,脱了上衣后,居然扭扭捏捏转过身,背着我们脱裤子。全院人都笑翻了,王干事也笑着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你这个小和尚,透他妈的有意思!"哦,这新人还是个和尚。小和尚胡乱洗了洗尚未发育成熟的瘦小身体,穿上了衣服,四蛤蟆这才让他来了我们号。当天,我们就按捺不住对新生事物的无比好奇,把收集到的情况汇总归纳,传递给了其他号同样无比好奇的人犯。小和尚俗名任伟,系本市云飞寺正牌僧人(有皈依证书),皈依剃度时间不长,在寺中只做些扫地打水的杂活。云飞寺名气大,常有些中外游客慕名而来。外国游客总是很富裕的,于是,皈依佛门时间短,六根尚未清静的任伟贪心顿起,拿了一个瑞士游客的美元、旅行支票、珠宝、摄像机等合计价值十万元的财物,接着脱下僧袍戴上手铐,来到了我们身边。晚上封号后,对小和尚无比好奇的我们一个个板着脸,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娱乐。小和尚顶到墙上后,由保全意思了几下,硬水土便草草结束了。大戏即将开始,保全故意沉着脸问:"透你妈的,白天让你洗澡你还敢不洗?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是。"小和尚垂手而立,嗫嚅着。"那因为甚了,你不脱衣服,你到底是不是个后生!"保全的喝问,道出了我们的心声。小和尚没回答。他的沉默使我们的好奇变得狂热起来,保全一声令下,我们蜂拥而上,把小和尚按倒在地铺上,剥了裤子——我们要仔细检查,看他有没有长着家具。让我们失望的是,小和尚也和我们一们,长着一根家具,并且毛还不少,另外除了屁眼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洞。我们折腾时,小和尚不敢太反抗,任由我们翻来覆去,只是用双手遮住脸做害羞状。这一女性化的动作既让我们哄堂大笑,更让入狱多日未尝女色的一干人春心大动。保全也跳下地铺,指挥着大家准备卫生纸,他要亲手给小和尚"砍川"(手淫),看看他能不能硬起来,能不能射出来。我们撕了一大块卫生纸,在中间抠了个小洞,盖住小和尚的下体,把他的家具从小洞中掏出来。保全先为小和尚"砍川",其他人按住小和尚瘦弱的四肢。奇怪的是,几十下过后,小和尚的家具一点也不硬,依旧软趴趴的。保全的手砍酸了,换人上,又是几十下过去了,涛声依旧!小和尚"砍川"(2)我和原我军警卫战士小张是不耻为人"砍川"的,但是,小和尚的来历以及他女性化的肢体动作,也激起了我们的好奇。我们笑眯眯地蹲在炕沿上,看着这恶搞的一幕。小和尚捂着脸躺在那儿,下身盖着一大块卫生纸,软不拉叽的家具,随着几个老鬼的套动而摆来摆去,始终无动于衷。我和小张开始分析,是念经念得小和尚没有了男性的欲望?还是小和尚年纪太小,砍川也砍不起来?或是小和尚压根就是个两性人或者说疑似两性人?直到最后,小和尚的家具"砍川"都砍肿了,也没能硬起来,这一非男性化的特点,让不少人想入非非。几天之内,各号子混得差不多的大拿,都凭借特权来我们号欣赏小和尚被迫"砍川",以过眼瘾,有人还有意无意地拍其屁股摸其脊背。 一次我上厕所,看见四蛤蟆和小和尚也在里面蹲着,四蛤蟆正在摸小和尚的光屁股过手瘾。那小和尚娇羞地用纤细小手,奋力抵抗四蛤蟆强悍的粗手。我和四蛤蟆目光一对,会意地哈哈大笑。后来,我们问小和尚会念什么经,回答只学会了个《往生咒》,再问这是做什么用的,回答是超度亡灵的。无聊的我们让小和尚念念,小和尚马上盘起腿双手合什,垂下眼睑喃喃地诵些谁也听不懂的经文,迷信的我们赶忙禁止他念下去。从此,每天早上小和尚便拎着大马桶到下水道处用力擦洗,他走路时是小碎步,上身不动显得很轻盈,即使是拎着马桶走路,样子也很好看。小和尚后来因盗窃价值特别巨大,也被转到了尚马街,但量刑时,法院只认定了几千元的价值,最后只判了一年,据说是有关方面的知名人士跟法院打了招呼。大盗阚涛(1)大盗阚涛某天,送来了大盗阚涛。阚涛和同案联手偷了两台进口高档车卖到河北,总价值超过七十万。二人作案时没有具体分工,因此定罪时也没有主犯从犯之分。阚涛入狱后,四蛤蟆要求我们通宵值班,一人两钟头,确保阚涛在转往尚马街之前的这几天里,不能出任何意外。重案犯入监后,如果一看就知道是为尚马街培养的苗子,那是很需要值班的。就像我刚入监时,也是个尚马街的苗子,别人也值班看过我,但现在我不一样了,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很快就会开庭、很快就会被判个缓期的轻案犯,因此,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现在该轮到我为重案犯们值班了。轮到我的两个钟头时,我尽职尽责一点也不敢打瞌睡,加上我有英语书,能在这静静的夜里学习。号子里的灯光太暗,但院子里的灯泡瓦数大,从号眼射进来的光明显比号子里的光线强。于是,我每天晚上都会就着这一束圆圆的光来看英语书。古人"凿壁借光",我却是借院子里的光来学习。案子办得快,说明你麻烦大;案子拖得久,说明你关系硬能把事压住;时间拖得长,一般会判得轻。这些在号子里是常识,虽说大家都希望能快点结案,嘴上说哪怕判重点只要能快一点,实际上心里都在想哪怕多拖两年,只要能判得轻点,长痛不如短痛啊。可阚涛只在我们号住了四五天,就被要求卷铺盖,往尚马街送,很显然,他完了。那天中午,四蛤蟆把喝剩下的二两酒送给保全,保全邀阚涛共饮,二人刚饮罢,便有人来提阚涛转尚马街。阚涛顿时面色如土,浑身哆嗦不止,铺盖是卷不了的,只能由我们帮他卷好,然后就戴上手铐被干部带走了。保全也吓得浑身哆嗦,他怕任何一个警察从阚涛嘴里闻到酒气,追查下来后,他就完了!整整一个下午,保全坐卧不宁,差点又抽起了羊癜疯,好在直到晚上,也没人来查问喝酒的事。罗嗦一句,阚涛是后来我在尚马街遇到的第一个熟人。好人王干事的儿子小宝在读小学三年级,他一放暑假,王干事每天上班时,就把小宝带来由我给他辅导功课。小宝很可爱也很聪明,有些作业中的错误,我一点他,他就能反应过来,而且除了书本上的内容外,小宝还喜欢听我给他讲些古典诗词或者历史地理等方面的小故事。王干事让我给他儿子辅导功课,不仅是看得起我,也是为了照顾我,因为我辅导功课就不用拆棉纱了,午饭时他还让四蛤蟆给我弄一份跑号的吃食——大米饭加肉菜。喷香的大米饭肉菜让我浮想联翩——跑号的就是好,能吃饱还能吃好,透他妈的,老子什么时候也能混成个跑号的?呸,没出息!乌鸦嘴!老子可是就要快出狱的人了,呵呵,出狱后,先大吃它一顿再说!小宝年纪小但很懂事,总称呼我为"叔叔",这让我感到很亲切也很感动。小宝说爸爸妈妈在家里说起我时,总是觉得很惋惜。小宝每次来总要带些零食,饼干糖果花生瓜子什么的,他总是吃得很少,让我吃大部分,有时候我不敢吃,他就硬往我嘴里塞。小宝的一举一动消除着我的自卑以及对社会的仇视,但我深知自己是个犯人,并不能和面前的警察儿子平起平坐,于是有一天,我压低嗓子,小心翼翼地问小宝:"你看我像个坏人吗?"小宝看了看我,认真地说:"我看叔叔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是坏人,你是个好人。"童言无忌啊,我慢慢转过身去,干涸许久的眼窝,霎时间湿润起来……这天上午,王干事把我叫到办公室,看看窗外,悄悄递给我一页纸:"这个你看看就行了,看完就撕了吧,号子里也不能留。"我接过一看,顿时头晕目眩,是她的笔迹!是她的来信!信只有一页,我扫了几眼后暗下决心,我一定要把信留在我身边!于是,我淡淡地说了声:"我看完了,不需要再看了。"然后就开始撕信,一撕为二,二撕为四,直至把一页纸撕成不计其数的纸屑。我把所有的纸屑捏成一团,向王干事道了谢,故作镇定地说:"我把纸屑扔出去吧。"王干事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大盗阚涛(2)我退出办公室回到号子,我开始焦急地等待着黑夜的到来。这一天,无比漫长,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她的身影、她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曾经以为入监以后自己有意识地不去想她,就能够把她忘掉,谁知回忆竟如此清晰!原来我竭尽全力想忘却的,只不过仅仅被自己暂时藏进了记忆的深处。这一天,我想了很多,想起了她对我的关心,想起了我对她的依恋,想起了花前的对视、月下的缠绵,想起了离开家乡上大学前,她要我一遍遍为她唱的那曲《难舍难分》……这一天,我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方,我哑巴一样拒绝和任何人搭话,只怕打扰了自己的幻境。就让虚幻的她在我身边多停留一会儿吧,就让我在虚幻中寻找一丝甜蜜来慰藉一下吧。尽管我明白,回忆得越深越清醒,之后会越痛苦,可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就如洪水般将我淹没,我深深体会到了"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凄凉;体会到了"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无奈;体会到了"小轩窗,正梳妆,相顾而言,唯有泪千行"的生离死别的撕心裂肺……但不管心中如何波涛汹涌,我的脸色仍平静如铁,我在等待着黑夜的到来……黑夜终于来了。封了号,大家躺下很久后,我估摸着差不多都睡着了,这才偷偷爬起来,小心翼翼从裤兜中掏出那一大把纸屑——我要把纸屑还原成信的模样,我要细细品尝个中滋味!困难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我不能让巡号的干部发现,其次我不能让墙上的大兵发现,所以一听见头顶有脚步声,我就赶忙倒下装睡。忙碌了三个通宵后,我终于靠着一小坨米饭,把一大把不计其数的碎小纸屑,粘在了英语书的最后一页。补记:尽管此信的内容现在已没必要再提起;尽管我并不敢奢望、事实上她也没有为我挂上期盼爱人归来的黄手帕;尽管后来在我临出狱的前一年她已嫁作人妇。但毋庸置疑的是,就在我即将面临漫漫刑期时,这封如大旱甘霖般的来信,所带给我的巨大的精神慰籍,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第一次开庭 第一次开庭因为开庭的日子康大律师在第一次会见我时就已通知了我,所以这天我起得格外早。号子里的人开庭时总要把仪表修饰一番,都想给参加开庭的家里人留个好印象。自己在号子里混得好不好、挨不挨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让家人以为自己混得好。这天,我上身穿了一件洗得雪白的半袖衬衫,下身是裤缝压得笔直的裤子。号子里没有熨斗,我只能把裤子的裤缝对齐后,仔细压在两床褥子中间,用体重把裤缝和板形压出来。裤子因为在褥子下压了三天,因此裤缝笔直,脚上的塑料底布鞋的白边也洗得雪白。号子里的鞋以白边布鞋为主,爱干净的人刷白边时要用牙刷刮,再抹上牙膏以增白,洗后还要把白边裹上卫生纸,不在阳光下曝晒,只在通风阴凉处阴干。这样的鞋穿上去,那才叫酷!收拾妥当后,我开始在号子里踱步,等着法警来提我,我之所以没有坐下,一是怕弄皱了裤缝,二是因为即将见到亲人,心里激动。 八点刚过,法警来提我。我被铐着带进了法庭,我看见了父亲,他注视我的目光中饱含了太多让彼此心酸的东西。母亲不在旁听席上,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她身体不好。我向父亲微笑了一下,强忍泪水,下意识把腕上的手铐藏了藏,走到由审判席、公诉席、辩护席三排桌子包围着的一小片空地——被告席。审判过程是激动人心的,我清晰地听见了康大律师(我的辩护律师)振聋发聩的慷慨陈辞,清晰地看见了辩护席上雨雾一般飞溅的吐沫。当康大律师坚持说我只是"正当防卫"而没有"过当"时,我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因为即使法院不采纳律师的意见,就按起诉书上说的防卫过当判,顶多就是个缓期。站在被告席上的我不时扭头看父亲,父亲看上去气色不错,这让我很欣慰。康大律师最后反复强调了我的善良,还特意指出在我入狱后,全班有几十名同学联名上书证明我的无辜。两个小时的庭审结束了,审判长宣布将择日宣判。尽管我早已站得双腿发胀,但仍不想这么快就走,我想和我的亲人多呆一会,哪怕父亲只能看到我的背影,哪怕我只能不时地扭头看他。可囚车回到南城巷时,我莫名其妙竟然有了家的感觉,我暗骂自己"犯贱",不动声色地走进号子,吃过午饭,开始拆棉纱。混成二铺混成二铺光阴荏苒,我入监已经大半年了,虽还称不上是老资格人犯,但足以对新人吆三喝四,加之王干事和四蛤蟆的另眼相待,我甚至在整个五院都有了一点地位。在号子里我已混成了二铺,但我没有到西墙根睡,而是继续挨着保全睡,便于在他突然抽风时一把摁住他。保全心眼不算太坏,家里送来好吃的也会分我一点。父亲差不多平均每月给我上两百元钱的帐,和我读大学的零用开销差不多。南城巷的卖货也逐渐恢复了正常,每月一次,把大家的钱归拢起来后,我们号每月都可以买几箱方便面,另外再买些火腿肠、茶叶、罐头等进贡,因为管理层每天是要喝茶的,要吃方便面火腿肠的,要用香皂洗脸的,毛巾更要经常换的。所以,每次卖货时四蛤蟆都要给每个跑号的布置任务——交什么,交多少。各跑号的再去给自己的关系号分配任务。你平时想抽根烟啊、肚子疼了随时想上茅房啊、开水喝完了要添啊,总之大拿平时照顾了你,进贡时你就要完成任务,"投之以木瓜,索之以琼瑶",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至于肚子饿的老大难问题,已经基本解决,我的肠子早已饿细,所以每天的三瓢两坨已能满足我的生存需求。如今我吃饭时也是慢条斯理,还谆谆教诲新人吃土豆时不要吃土豆皮,以免拉肚子。每次南城巷卖货时,我帐上的钱总是要花光的,保全让买什么我就买什么,其他人也一样,统一购买统一分配,号子里的集体生活嘛,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方便面的分配由保全控制,刚卖了货时,每人每天都能吃一包,几天之后几个板油就没有吃了,再过几天就只有保全一人每天吃一袋,但不超过一个月,他也没得吃了,造成这种局面最直接的原因,是我们号虽说是四蛤蟆的关系号,但保全和赖赖是同案,赖赖过来要袋方便面你总不能不给吧?其他跑号的偷偷过来笑着跟你要包方便面你总不能不给吧?这种"量中华之物力结列强之欢心"的作法我是赞同的,谁让人家是跑号的呢?不要埋怨人家跟你要东西,有本事你混成跑号的跟别人要!现在,我的衣服、鞋已不需要自己洗了,通通由新人洗得干干净净,我也开始追求裤缝的笔直和雪白的鞋子白边,我开始说话带话把子,骂骂咧咧,指手画脚。我已基本上享受到想喝开水就能喝开水,想解大手就能解大手的待遇。当然,吃水不忘挖井人,能得到这种头铺级的待遇我受宠若惊,我愿意为给我这种待遇的王干事和四蛤蟆赴汤蹈火。我已送走了好几个去劳改队服刑的狱友。人犯们在临走前一段时间,估计快要送劳改队了,就开始收拾行李,我却不需要,我是谁啊,我很快就要判个缓期回归社会了!号子里的人犯们纷纷托我出去后给他们家里带口信,并把地址写在我的枕包衬上,内容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我一一承诺下来。 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万就在我心急火燎等候下判时,这天早上,突然又有法警来提我——第二次开庭!没有律师的提前通知,南城巷迄今为止也很少有开两次庭的先例,我一下懵了,不知道这次是吉是凶。警车呼啸,我第二次来到了法院。这次我被带进的是个小庭,里面座位不是很多,但左侧第一排很显眼地坐着死者的父亲,我之所以能认出他来,是因为起诉书上写的,刑事附带民事的原告身份是煤都市某公司的经警。而法庭上的他也正穿着黄绿色的制服,制服臂章上分明写着"经警"二字。"经警"身边坐着一位四十多岁不停抽泣的妇女,不用说,她一定是死者的母亲了。看着她,我心里很内疚,但是,想起我自己同样因为这场劫难而重病在身的母亲,我真想冲着她大喊:请您节哀顺便,也请您相信我!这一切不是我一个人的错,真的很遗憾,您的儿子才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父亲远远地坐在右侧的旁听席上,仍像第一次开庭时一样,默默地注视着我。审判长进来了,宣布由于被告尚不满18岁,此次开庭为不公开审理。宣布后,法警开始催促不相干的人离场。清场后,审判开始。审判长再次宣布此次为刑事附带民事的审理。"经警"在念民事诉状,煤都方言我听不大懂,但关键句子我还是弄懂了——他要求法院严惩凶手,同时要求我父亲赔偿150万元。 150万,我眼前一黑,晃了晃差点没栽倒!好家伙,你拿把刀把我杀了吧,把我身上的零件都拆了,也凑不够一个零头啊! 第二次开庭我是在恍惚中度过的。恍惚中,我回到了南城巷。恍惚中,我开始了拆棉纱。恍惚中,我回答了王干事、四蛤蟆以及其他人犯关切的询问。恍惚中,有人在为我打气:怕个逑,该缓一定会缓的!恍惚中,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牢"余生活"牢"余生活已是酷夏。拆棉纱仍在继续,好在南墙能为我们提供几米宽的荫凉。头顶上的大喇叭继续每天为我们送出"温馨预约",我们得知郑智化的歌已经不流行了,现在满街都在唱"小芳"和"纤夫的爱"。每天下午六点交了棉纱后,七个号子依次去院子西头的水管处洗澡,这真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一盆盆的凉水从头顶直冲而下,不仅能降低体温,洗掉身上粘乎乎、油腻腻的颟嘎巴,还能使人神清气爽,暂时忘掉所有的不快。洗澡时,一个号子里的七八个人全都赤裸裸地站在水管边,纷纷抢着用脸盆接水,"哗"地一声兜头盖顶,那感觉,爽!就连入监之初因为害羞而不愿当众脱衣服的小和尚任伟,现在也什么都不顾了,瘦弱的身体挤在我们中间,抽个空接上一盆水,再让到一边去冲洗。我们冲洗时总是一盆盆水从头而下,但小和尚冲洗时,一盆水总要三分之一冲头顶,三分之一冲胸脯,三分之一冲背脊。水顺着他扁扁的胸,流过他平坦的小腹和小小的鸡鸡,或顺着他纤细的脊背,滑下小巧的屁股蛋,引起老人犯们无限的遐思,目光直往他身上瞄。每日的晚饭过后,因为离天黑封号睡觉,尚有很长时间,于是,在四蛤蟆的组织下,我们开展了丰富多彩的"牢"余文艺汇演。文艺汇演一般只有唱歌,还只能清唱,各号轮流出一个人来唱。人犯们以年轻人居多,年轻人中以小混混居多,小混混中以自认为时尚的居多。于是,人犯们唱的还都是自己入监前社会上最流行的歌曲。跑号的里面有个年轻人叫兵兵,生得面如润玉,剑眉星目。知情人说,兵兵在社会上是"吃软饭的少爷",话说回来,像兵兵长相如此标致的精壮小后生,想不吃软饭都很难,因为那些"软饭"们总是想方设法让他吃。兵兵的歌唱得那叫一个娓娓动听,最拿手的是"我是一只小小鸟",嗓音高亢激越,还充满了磁性。我想那些"软饭"们在歌厅里眼见自己包的小白脸如此色艺双全,一定会春心荡漾吧。娱乐表演我从来没有登过台,因为我是二铺,是"预备役"大拿,属于人犯里的"中层干部","中层干部"是不需要娱乐别人的。而兵兵虽说也是个跑号大拿,是个正经八百的"中高层干部",但四蛤蟆叫他唱他就得唱,官大一级大死人,四蛤蟆是首席跑号,独一份的"高管阶级"。值得一提的是,有一次表演,是由一个平县来的新人表演动头皮和动耳朵。此人因杀人入监,关在我们号,估计很快就会被转到尚马街,还极有可能会"打靶",于是晚上我们轮流值班看他。此人肤色黝黑,头发稀少,头皮也被晒得很黑。刚来的那晚,服过水土后,我们问他会表演什么节目,他说他的头皮和耳朵都能动弹。我们好奇地让他表演,果然见他全身和脑壳都不动,仅仅是黑得发亮的头皮在灯光下较大幅度地向后一抽一抽,煞是有趣。耳朵动弹时也是脑壳不动,而那两只耳朵就像牲口的耳朵,能自己向后一扇一扇,真是神奇。这个强悍的节目,当即被我们隆重推荐到了第二天傍晚的娱乐表演上,一经上演,马上赢得了满堂喝彩。日子就这样苦中作乐地一天天流逝。突然有一天,有小道消息传来,由于在押人犯增加了不少,将不再单独使用三院做库房,三院将重新恢复为监舍,以关押人犯,仍从四、五、六院抽一些人过去。听了这消息,我目瞪口呆,我好不容易才在五院站稳脚跟,虽说这次不一定会把我调回三院,可万一呢,难道又要重新开始?这时第二个小道消息传来,由于三院系"资产重组",所以短期内不设首席跑号,由四蛤蟆代管。这一消息让我们欢呼雀跃——四蛤蟆,四哥,四大爷! 四蛤蟆如果到三院跑号,那就成了三院和五院的"跨院"大跑号,这样一来,我们五院的人就算调到了三院,还会是吃得开、混得好的。我坦然了。两天之后,第三个消息来了,确切说不仅是消息,是命令:调院。我也被要求卷铺盖。保全叫人在为我准备新牙膏、牙刷、香皂、毛巾、洗衣粉,他放心地拍着我的肩:"没事儿,有老四在呢,我们过阵子就去三院看你!"当上头铺当上头铺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号子还是那些个号子,铁窗也还是那些铁窗。抱着铺盖卷重新站在三院的南墙下,我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原来三院的王勇、瓜皮、阿飞、鬼子六等已踪影全无。我们都只是彼此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我的身边,是从四、五、六院调过来的人犯,那些一脸轻松的,不用说,准是从五院调过来的。忽然,人群骚动起来。"四哥来了!四哥来了!"有人悄声耳语。 四蛤蟆一脸严肃地从干部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名单,"现在,老子念着名字分号,念到谁,谁就给老子站到给你分的号门口!" 四蛤蟆开始念了。总是有反应迟钝人的听不清自己分在几号,也总会有更加迟钝的人干脆没听到叫自己的名字。一般而言,能混成大拿大油的,总是脑子灵活耳聪目明的角色,所以,这些反应迟钝的板油,不幸成为了三院复院以来的首批挨打者——四蛤蟆已经猛踹了若干个"透你妈,耳聋了"的家伙。我被分在四号,和其他几个同号的人犯一起,抱着铺盖卷,静静站在了四号的门口。 四蛤蟆念完名单后,点了点头,然后从一号开始,安排各号的头铺。头铺确立之后,其他人犯的尊卑就好办了。这一切完全要归功于四蛤蟆与生俱来的卓越管理才能,尽管他自己人高马大,骨子里却很反感靠拳头PK头铺这种上位方式,他高瞻远瞩高屋建瓴地发现,弱肉强食的监舍文化并不值得提倡,更不利于管理。终于,轮到四号了。四号之内谁主沉浮?我们几人心中忐忑不安。"小洪,你进去以后给他们安排一下,有什么问题告诉我!" 四蛤蟆的话对我来说宛如天籁之音,让我瞬间幸福得目瞪口呆——我是头铺?读大学时连芝麻绿豆学生干部也没有干过的我,居然在牢房里鲤鱼跳龙门,成了头铺!?入狱这么久了,虽然我一直盼望着自己能熬到一个不受人欺负的地位,但头铺的位置却是从来不敢奢望的,而就在今天,恍如隔世一般,我居然成了头铺了!我迅速定下神来,告诫自己要荣辱不惊,尽管心中汹涌澎湃,表面上仍沉静如铁——虽然自己年纪小,虽然自己是个外地的,虽然自己从没当过混混从没领导过犯人,但我不能让其他人对我有半点轻视。俗话说变革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我哪怕是摸着河过石头,也要当好这个头铺!我淡笑着向四蛤蟆点了点头:"四哥放心,不会有事的。" 四蛤蟆拍了拍我肩膀,又吆喝着去五号分配头铺了。我抱着铺位卷进了四号,在西墙根头铺的位置上坐定,目光扫视了一遍号子。这号子没什么特殊的,同南城巷的其他任何号子一样,但是,它从此以后就是我的号子了,它将由于我的到来,应该变得有所不同。我的号子外面站着几个人,我不开口,他们是不敢进来的。因为大家都是从其他几个院子调过来的,我还摸不透他们,我想先礼后兵,一开始对他们还是客气一点。"都进来吧!"几人涌了进来,抱着各自的铺位卷站在我对面,自觉地排成了一排——一个老鬼五十多岁;一个老鬼四十左右;一个年轻人衣着破旧不堪,铺盖卷也是小得可怜,一看就知道是从贫困山区来的;最后一个,竟然是个因为屡次嫖娼而身患淋病的猥琐大学生!真是一帮下等烂人,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其中有个中等以上的混混,我能领导得了吗?四蛤蟆这样的安排确实有道理,把几个烂人集中在一个号,让我这个初涉社会的人,凑和着管理一下,总比没人管强。年纪最大的老鬼叫胡拴劳,西北人,销赃罪;另一个老鬼裴同乐,晋南人,伪造商标罪;年轻人外号小昆峙,盗窃罪;淋病是马县人,同样是盗窃罪。我命令淋病睡地铺,因为他只能睡地铺,他到了哪个号都只配睡地铺,因为狗日的已是淋病二期,没人愿让他上炕睡,嫌恶心,他的饭盆也是自己单独洗。淋病说话时满口脏话,语气总是满不在乎如同一个混混。他一个大学生如此自暴自弃,个中原由我也能理解一二,他染了一身脏病,又是因为小偷小摸进来的,自然会让崇尚暴力美学的人犯们鄙视,导致在号子里他只要开口标榜自己的大学生身份,就会遭来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打,他因此破罐子破摔,斯文扫地不顾廉耻接受了一切,并努力融入到混混行列中去。我看着这位昔日的同类现在的败类,心中除了恶心什么也没有,当即指示由他洗马桶。小昆峙,打工没挣到什么钱,于是理所当然去偷,学艺不精一头栽了进来。他在本市举目无亲,家里人连自己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好,哪里有能力顾他?只能让他在号子里自生自灭。我安排他洗饭盆。裴同乐,胖脸上总挂着谄笑,语气总很谦恭,一看就知道在南城巷四院饱受过水土,导致他任何时候都不敢站直,腿总是打着弯儿,腰总是哈着。我让他每天打被垛整理被子。胡拴劳,看他的铺盖卷也知道他的家境并不殷实,但我还是比较尊重老人的。于是我让他睡东墙根二铺的位置,让他帮着整被子。我一声令下后,众人纷纷行动起来。很快,被垛打好了,被子叠好了,几个炕洞里也分门别类地塞进了饭盆、香皂、洗衣粉等东西,号子里马上干净整齐起来。四蛤蟆过来检查,很满意。晚上封了号躺下后,大家由于换了个新环境却没有水土,激动得睡不着,趴在炕沿上开始闲聊,说些自己的情况以及各自的案子。我没有参加,并不是有意要和他们拉开距离,主要是觉得没有共同语言。淋病坐在地铺上,小声炫耀自己量过的米,其娴熟的技巧表述,至少应该是唠叨过八百遍的。我鄙夷他的猥琐,懒得管他,闭目养神。我的被子很薄很小,褥子也一样,铺在头铺的位置上略显寒酸,因为大多数头铺都是本地人,拿进来的被子、褥子总是暖和厚重,而我的被褥还是学校发的。去年冬天,虽说号子里有暖气,但我常常在后半夜冻醒,只得把自己的毛衣毛裤全压在被子上。冻醒之后我只能熬着盼天亮,那时的灯光是昏黄的,铁窗外是漆黑的,其他人不时打着呼噜磨着牙。我想想第二天早上还要用冰冷的水洗马桶,想想不可知的未来,总觉得一天天是那么的漫长,总觉得不可知的危险如怪兽般蹲在暗处对我虎视眈眈,那时的我很绝望。现在好了,天热不怎么需要被子,头铺的位置也很宽松。而等到天凉了,也该给我下判了吧?能给我判个什么呢?会判个缓期吗?蛆与伙食蛆与伙食夏天是万物最活跃的季节,蛆也理所当然精力旺盛。茅房是蛆的天下,因为南城巷的茅房还是最原始的那种蹲坑式。晴天时由于地面干燥,蛆们还爬不上来几个,到了雨天,蛆们便趁水掩杀,拖着长长的尾巴,蠕动着白胖的身体爬上来了!茅房地面布满了蛆,弄得我们根本无立足之地,只能提起裤脚,踮起脚尖,先用鞋在蛆中间扫开一条小路,来到茅坑边,再把茅坑边上的蛆们拨进坑里,好有个落脚的地方。解大手时,我们还要不停地巡视脚的四周,严防蛆们爬上脚面。可是,蛆们实在太多了,你这边拨着,它们就从那边偷偷爬上来,左脚拨着,它们就从右边强攻。眼看就上脚面了,于是杀心顿起,一脚踏上将它们碎为齑粉!只听"啪"的一声,一条弱小的生命被就地正法。因为每次下雨天上茅房都要踩死几个蛆,弄得我的慈悲心大受伤害,总是要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而更恶心的是,由于夏季蛆多,白天炎热干燥时,它们还只在茅坑里乘凉,而一到后半夜,有些身强体壮的大尾巴蛆们,便乘着水气爬了上来,见缝就钻。也就是说,蛆们会从号子的门缝下钻进去。这种人神共愤的情况七号最严重,六号次之,五号、四号相对少些,但也不是从来没有。于是,到了晚上封号后,就要用布条把号子门缝下面塞得紧紧的,可也有少数极赋拼搏精神的蛆们,居然能在布条上挤个洞进来,真叫人防不胜防。尤其是在下雨天的夜里,蛆们成群结队爬出茅坑,勇往直前爬进院子,义无反顾钻进号子。有些在地铺上睡的板油,突然感到脸上、鼻孔里痒痒的有东西在爬,醒来一看竟然是蛆!只得赶快爬起来把蛆们请出去,下手还不敢太重——你如果蛇蝎心肠,敢对它们下狠手,它们"啪"地一声死在地上,烂成一摊更难收拾。从此只要是夏季下雨,号子总有人轮流值夜班,严防死守无畏的蛆们。入监几个月后,"三瓢两坨"已经让我习惯,每天饭盆里总是一成不变的黑乎乎菜汤、三两块土豆,间或发现一小片白菜叶子,就让人甚是兴奋——啊,终于吃到一口青叶蔬菜了。几个人忙不迭开始论证白菜对健康的裨益。如此的伙食将我们的肠子涮得一点油水也没有,尿都是一股土豆味。过春节时吃了一顿洋葱肉菜,虽说肉少,但洋葱的量还是蛮多的,于是,那一顿洋葱肉菜使我们几天之内的尿全是一股洋葱味儿,任何一个号子,一掀开马桶盖准备小解时,刺鼻的洋葱味顿时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后来我调至五院,有一天开午饭时,饭盆里的土豆块竟然换成了白菜叶,每盆竟然有十来片之多!蔬菜来了,这着实让我们欢呼雀跃,然而,有经验丰富的老人犯说,别高兴得太早,会让你把白菜叶吃得崩溃的!果然,之后足有一个月,每天都是白菜叶子,老人犯老马识途地说,社会上什么菜快下季了,也就是说最便宜的时候,南城巷的犯人就会吃什么,这是潜规则,懂吗? 一个月的白菜帮子,几乎全是虫眼的边叶儿,吃得我们满眼生泪开始犯贱——我们多怀念土豆啊!土豆没洗净的话,剥了皮还能吃,可是这白菜……唉!白菜当然不能算维生素含量高、营养丰富的蔬菜,那么,幸亏"春菜如马草",幸亏还有价廉物美的胡萝卜!在社会上胡萝卜已堆积如山的时候,南城巷拉回了成车的胡萝卜,使我们饭盆里的内容改天换地。那些胡萝卜理所当然没有洗干净,被做饭的师傅们"砰砰"剁开,呈两公分厚的圆柱体,昂首在我们的饭盆中,平均每盆有三、四个。胡萝卜吃得我们神清气爽,感恩戴德。于是,每天下午收工后,干部们抓住这难得的帮教时机,组织我们学唱《社会主义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但凡事最忌矫枉过正,同样连续近一个月的胡萝卜,如此吃法,就算是兔子们也会恐惧。当马桶里长期洋溢起胡萝卜味儿时,库房堆成小山的胡萝卜估计已经开始腐烂,因为我们饭盆里胡萝卜圆柱体越来越大,表皮上还常会有一块已腐烂成粘乎乎、半透明状的玩意,因此,饕餮时一定要小心,那东西进了嘴后,感觉很晕眩!在我调回三院后,八月份左右,有一段时间我们菜汤里的主角居然变成了红薯!据说是某个关系户的亲戚种的,因为没有大个儿,全是指头般粗细一巴掌长的侏儒,只好推销到南城巷。红薯这东西很怪,吃多了肚子会干得解不出大手来,憋得实在难受时,硬蹲在茅坑上脸红脖子粗地努力一番,拉出来东西的就如羊粪蛋一样很干燥,一颗一颗呈小钢珠状。红薯怪,我比它更怪,如果我中午吃红薯时吃了几口馒头,那马上就会肚子疼,控制不住地急着要跑茅拉稀。晚饭时主菜一般是红薯,主食是玉米面窝窝头,这两种东西搅和在我的肚子里,却从来没出现过跑茅拉稀的情况。于是,每到吃红薯、馒头套餐时,我都会很犹豫——是光吃红薯不吃馒头而肚子胀解不出大手?还是吃红薯之后也吃几口馒头,然后紧跑到茅房拉稀?在我看来,这种抉择很有趣,和死刑犯面临"打靶(枪毙)"、"打毒针(注射死刑)"的选择差不多。当然,"打毒针"这种"高级待遇",不是每个死刑犯都有权利选的。人不能惯,逼不能看人不能惯,逼不能看古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人说,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确如此,坐上头铺的宝座后,我才发现这个位置并不是那么容易坐安逸的。号子里绝大多数都抽烟,烟理所当然成了南城巷的"战略物资"。那些原本在社会上烟瘾不大的人,现在也被这种紧俏的状况而撩拨得烟瘾大发,时不时想"冒上一口"。我不抽烟,也就感觉不到那种心急火燎"旱"的感觉,可我现在是头铺,是号子里的最高领导,有义务有责任要为大家搞些"炮"来。问题是,我去哪儿搞"炮"呢?在南城巷甚至在本市,我举目无亲,能从哪儿搞回这些"战略物资"?我顿时体会到了在三院三号时,阿飞当上头铺后弄不到"炮"的尴尬;明白了瓜皮在"炮"源充足时的嚣张;明白了五院保全"炮"源稳定后的从容不迫。但是,现在其他号子的大拿阶级抽白炮,板油阶级抽卷炮,基本都有,我怎么能让自己号子的人"旱"得发慌?看来,只有跟四蛤蟆要了。老实说,迄今为止,我还从来没给四蛤蟆添过任何一点麻烦,而干部们有时写个材料的任务由他交给我时,我都能及时做到保质保量。所以,我对向他张口要烟有七分的把握,毕竟要两包"黑炮",对于他这样的"跨院跑号大拿",是微不足道的。于是,趁某日他闲逛过来时,我很客气地张口了。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了我的话,转身回去给拿了两包黑玉蝶过来,还拍了拍我的肩:"有事儿说一声!"我再次受宠若惊,但脸上还故意流露出轻松平常的表情,以便让旁人看到我和四蛤蟆的关系很铁——只要我开口,四蛤蟆就会给我"炮"。我把"炮"交给胡拴劳,由他分配,并刻意交待:"省着点儿抽!"几天后,小卖部卖货了。我们号的财政情况还可以,我的帐上有一百,胡拴劳有二百,裴同乐有二百。五百块可以买不少东西,但是我必须未雨绸缪从长计议,要考虑下个月、下下个月帐上没钱了怎么办。我安排各人的购物预算,给四蛤蟆准备了五盒茶叶、二十根火腿肠,为我们自己买了些方便面、日用品之类的。东西买回来后,已到开晚饭时间,看着众人饥饿的眼里饱含着希冀,我的心软了,拿出方便面一人一包,又两人发了一根火腿肠,吃吧,吃吧,有了吃的一起吃,没有了一起饿!我的心肠原来很软,几年牢狱生活之后,对花花草草、小虫子等仍富有同情心,惟独对人,我的心肠硬了,冷酷狠毒,甚至落井下石。这是在监狱里养成的恶习,因为在那种特定环境里,人这种生物对同类的威胁太大了!号子里有句俗话:人不能惯,逼不能看。我一开始对这话时还不大理解,人为什么不能惯?逼为什么不能看?逼我还没见过,但我想作为性爱的重要器官,应该是能看,并且人人都想看。在狱中几年,逼不能看的问题我没弄懂,但人不能惯的朴素真理我是彻底弄清了!人,真他妈的不能惯,一惯就会惯出毛病来!胡拴劳,这个死鬼老头,老奸巨滑,调至三院后一段时间,可能是看出来我这个头铺对江湖套路不熟,什么察言观色、左右逢源、看人下菜、阳奉阴违,全都不懂,就开始暗暗不老实。他先是鼓动裴同乐跟他联手反对我。在这个号子里,他俩的经济来源比较稳定,他俩若不服从我的分配,自己买东西自己去拉关系,我这个头铺可就名存实亡被架空了!好在胆小的裴同乐不愿卷入太多是非,他看重的不是头铺或二铺的位置,他更看重的是万一造反不成所带来的灾难——四蛤蟆和我的关系不错,他们谁都能看出来。于是,某天在院子里拆棉纱时,他见我回号子喝水,便悄悄跟了进来,告诉了我胡老鬼抢班夺权、阴谋叛变、亡我之心不死的罪恶企图。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从学前班迈进学校,再从大学迈进号子,我的身边几乎全是比较单纯的学生,"尔虞我诈"仅在书本上出现过,而现如今,它竟血淋淋地出现在我的身边!我当即联想到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联想到了号子里可能要出现的群殴或混战,我的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强悍!妈的,我不为刀俎,我即为鱼肉!原本懦弱善良的我,决心痛下狠手,先发制人,哪怕我打了你再让干部打,我也一定要把你打怕!当晚封号后,我首先发难,把胡老鬼叫在我面前站好:"老胡,我觉得我对你不错啊?"老胡可能没料到他的联盟会瓦解得这么快,有点手足无措:"是不错啊。""不错你妈了个逼!"我一脚踹过去,正中老鬼心窝,把老鬼踢得退后几步,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透你妈!老子是看你岁数大,才让你睡二铺,你还想给老子下套?"我又一个巴掌抡过去,清彻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最起码三院都听见了,因为第二天早上放茅时,有人笑着问我:"昨晚上给他们服水土了?"我也笑着答:"那还能算水土?玩玩而已。"且说胡老鬼当时捂着脸坐在地上,嘴里嘟囔着什么。我冷眼环顾四周,裴同乐低着头坐在炕上,他虽向我告了密,但我不会喜欢他,这个奴性十足的家伙!淋病也在墙角马桶边坐着,惶惶然地看着。不料,小昆峙突然站了起来,扶起了胡老鬼,转身冲着我道:"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还打,有什么你冲着我来呀!"我本想意思意思到此为止,但小昆峙一句话惹得我无名火起——这小子,肯定胡老鬼也在暗中拉拢过,居然敢"明股(明着反抗)"?年轻人就是经验少啊,好吧,你不当炮灰,谁当炮灰?我问小昆峙:"这么说你想替他?你知道我为甚要打他?"小昆峙明显发育不良的身体倔强地站在那里,眼里闪烁着替人下地狱的崇高,这种肢体语言只能让我更加憎恨,因为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和胡老鬼确实是穿一条裤子的!我不想再废话,"那好吧,你顶好!"小昆峙听话地顶到了墙上。我没想到他居然会听话地顶到墙上,看来在其他院的号子里,他受到的教育就是别人叫你顶,你就必须不问理由地顶好准备挨打。我跳下炕,抡起胳膊,大肘带着风声砸了下来。"嗵",小昆峙应声倒地,但他到底年轻,也挨过不少打,抵抗力要强一些。很快爬了起来,重新顶好。几肘下去后,小昆峙爬起来的速度慢了许多,但他仍倔强地重新站起来顶好。而可怜他为之卖命的胡老鬼,此刻竟然一声也不敢吭,不敢为小昆峙提供半点声援。我一看,普通的几肘居然打不倒他,恶心顿起,在他又一次顶好后,给他来了个通心肘,在大肘子砸下去的同时,膝盖也同时向上顶,只听得"嗵"地一声,小昆峙身体乱晃,一看就是不行了,但由于同时受到来自上、下两方面的打击,还没有当即摔倒。我于是趁热打铁,紧接着又是一个通心肘,"嗵"地一声过后,我的腿刚一放下,小昆峙就软趴趴瘫倒在地。我恨恨地一脚把他踢得转过身来,又一拳抡过去,小昆峙哼了一声,嘴角有血流出来,接着吐出半颗牙,妈的,原来是把他的牙给打断了。这画蛇添足的一拳,使我日后痛下决心,打人时决不能把别人的牙打掉,以免留下证据!见小昆峙捂住流血的嘴,我稍停了停,而可恶的胡老鬼终于跳下了炕,扶起小昆峙吹阴风点鬼火:"我看看我看看,你的嘴破了!你的牙断了半截!" 一看有人支持自己,小昆峙来劲儿了,他支撑着站起来,指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嘴和断了一半的门牙:"我要报告干部!"我心里一惊,但报告干部后可能出现的后果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逝,此时的我已顾不了那么多,去你妈的,大不了挨一顿打,住号子哪能不挨打!? 一不做二不休,我再次扑过去,照着小昆峙的肚子一顿猛踹:"告吧!老子怕你个逑,告了老子照样收拾你!"话虽这样说,我心里还是有点怯的。睡下以后我在想,用不用先跟四蛤蟆打个招呼?转念一想,算了吧,给人家出这个难题干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两天过去了,小昆峙始终没找干部谈话,我的心终于落地了。此后,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头铺究竟好不好当?当然啦,如果我性本恶、如果我勇于恃强凌弱、如果我逼着他们向家里写信要钱供自己吃喝拉关系、如果我彻底变成一个兽类,那么,头铺就好当。头铺嘛,自然是有好处的,谁不想当呢?只是,我还远远没有达到这种境界,像收拾小昆峙这样的小场面,就可以让我心生怯意,只能证明我还需继续锻炼!超级扒手胡璧超级扒手胡璧收拾了胡拴劳和小昆峙,号子里平静了,我不知道这平静意味着什么,是臣服?还是孕育着下一次反抗?我厌倦了,或者说害怕了,怕他们使出别的什么阴招来对付我,我心里也觉得自己不是个当头铺的料,唉,还是早点下判,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一个多月后,英俊小生胡璧来了。他进了三院,站在南墙下等着分号时,就不时有其他院的干部走过来,笑着问他一句:"你小子又来啦?"也不时有当班或不当班的大兵,站在房顶上笑着和他打招呼,"又来白吃政府的伙食?"看这架势,最少可以让人明白两点,一是胡璧不是初犯。就算不是这里的常客,最起码也是刚从南城巷出去不久的;二是他的关系够硬够铁。如果关系不硬,就算你在南城巷住过一百次,干部和大兵们的态度也不会这么轻松热情。当时已是下午,收了工准备开晚饭的时间,四蛤蟆从干部办公室走出来,亲热的招呼胡璧:"你小子!这里面好住你盼着进来啊?过来吧。"然后把胡璧领到了我的号子。 四蛤蟆一指二铺的位置,"这是谁的铺盖?给老子滚"!胡拴劳忙蹿上炕,把他的铺盖卷抱起来。四蛤蟆又笑着指了指我,"小洪,人很不错"。胡璧也笑着向我点了点头,四蛤蟆道,"你先在这儿将就着,过几天我把你闹到跑号的里头",说完走了。对有如此来头的胡璧,我自然是不敢轻视与怠慢的,如果不是考虑到面子问题,我真想让他当时就睡我的头铺。这位胡璧,就是前面提到的"河东胡璧,河西岭瓜皮"里的强悍角色,虽然只是个扒手,却威震本市,而且江湖排名还在大名鼎鼎的瓜皮之上。本地土话把偷钱包叫"理钱包",把从事扒手职业的人叫"理儿",因此胡璧还有个外号叫"璧理三",指的是他出趟门,至少要理三个钱包。胡璧说他上次判了以后,在二院呆了多半年,因为每天出外工,所以和干部、大兵们都熟。他上次及这次进来,都是被专门负责反扒的公交分局便衣抓了现行。人们常说贼骨头硬贼骨头犟,这话不假,胡璧说贼的骨头就是硬,便衣把你抓住后,一般会注意纪律不打人,可架不住一不留神,让你落到了嫉恶如仇的联防队员手里,那你的皮肉就要担心喽!你扛不住打,招多少就给你定多少;你扛得住打,什么也不招,那就只能给你定这次现行的罪。所以挨打的时候绝对要咬牙死扛,要是没这把骨头,趁早别当理儿。胡璧这次"点儿"背,理了个归国华侨老头的钱包,里面居然有一千多美金,判刑是跑不了的,要是几百人民币,顶多只能送劳教,他因此恨得直咬牙,"狗日的老头,显摆个啥啊,带那么多钱干什么?有钱你倒是坐出租啊,挤什么公交,这不是诱惑我犯法吗?其实我平时很注意的,一般也就理个……"他看我一眼,嘿嘿一笑收住嘴,"也就理个一二百。"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胡璧说公交公司的线路分成几片,理儿们于是也按片划分了责任田,绝不能不讲职业道德去其他线路乱理。他常理的几条线归公交分局二科管,二科的便衣基本上都认识他们几个,所以他们上车前一定要先观察敌情,别看有些便衣平时也跟他们说笑几句,可只要一旦逮住了现行,那可是立马就翻脸不认人,不仅往死里整,还会把屎盆子往他们头上扣,恨不得要他们扛下所有的扒窃积案。胡璧在家时一天也就出两次工,上、下午各一次,也就是人们上班或下班时的高峰,公交车上最挤的时候。每次他也不贪,只要理够两顿小酒两包好烟,外带晚上泡妞跳舞玩乐的钱就收工。他很理智的说钱这个东西够花就行,多了只能害你。他的理想是攒够一笔钱(瞎侃归瞎侃,扒窃的数目是不能瞎说的)后退休,在家门口开个台球城,他的手上功夫也表现在打台球上,尤其喜欢打斯诺克,偶像是有"台球皇帝"之称的英国人斯蒂芬·亨得利。业精于勤荒于嬉。胡璧上次进来在四院服刑(拘役)时,经常出外工,一有机会,他还要上公交车练练手,赚点钱的同时也温习一下技艺。 七十岁老头当扒手 七十岁老头当扒手胡璧生得面如银盆,特别是一双手与众不同,竟比那白皙女孩的玉手,尤要细嫩美好三分,真正寒雪欺霜,十指尖尖如春笋。当我告诉他现在每天要拆棉纱时,他的表情和昔日的瓜皮如出一辙,对策也是每天练习用左手拆,而且比瓜皮还练得快,之后也是抚摩着右手指头笑曰"吃饭的家什总算保住了"。因为心情舒畅,胡璧每天继续他的胡侃神聊。他说衣服上面的口袋叫天窗,下面的叫平台,裤子的口袋叫前后地道。而最难理的是皮带右下侧靠近人腹股沟的一个小口袋,叫老鼠洞。他自诩艺高人胆大,总是迎难而上,专攻老鼠洞,"那里面钱多,而且有成就感。"他说当理儿的要求很严格,要有悟性。要能做到一碰对方的口袋,那钱就到了自己手里了,然后把钱装进自己口袋,再把钱包扔了,这叫"洗皮子"。他们有时两人联把子干,一人理到后,交给另一个洗,还能够做到天衣无缝,失主根本发现不了。"其实我们挺配合公安工作的",他说有时遇上"严打",二科的便衣完不成反扒任务时,只要开口,他们一般都会主动献身,顶一顶上面交代的任务,"警察也不容易,只要一声招呼,没说的,又不会死。""再说便衣里也有厉害的,一般的小毛贼根本逃不过他们的火眼金睛,不如早卖人情"。胡璧最津津乐道的还是几年前的全国理儿大会,东北内蒙的坐火车南下,上海江浙一带的坐火车北上,在石家庄会合,于是这两列火车上的旅客基本如水洗过一般。理儿们此次倾巢出动,偷钱是其次,重要的是炫耀技术。在石家庄开了几天会,也就是比试谁的水平高,最后北方是东北的一个瘸子技术最好,南蛮子里有一个中年人水平最高,由他二人PK争夺"理王"头衔。南蛮子戴着顶帽子要求东北瘸子偷,可他双手死死捂着帽子,根本不给瘸子机会。这时东北瘸子在南蛮子头顶上一晃,就把一顶帽子扔到胡同旁的房顶上,说我得手了,你现在头顶上的帽子是我给你换的。接着身轻如燕腾空而起,三米多高的房顶一跃而上如履平地,上去捡了帽子下来递给南蛮子。南蛮子迟疑着接过帽子一看,根本不是自己头上那顶,赶忙一摸头上,没了,瘸子正在远处晃着他的帽子笑呢,于是心服口服,从此这个东北瘸子成为了当时的"理王"。器械方面,胡璧说"北镊南刀",北方人相对来说指头粗,因此喜欢用镊子夹钱包,而南蛮子手指灵活,所以善使刀片,尤其是下江人,把单刃刀片掰下一块指甲大的,不用时噙在嘴里,用时就算夏天你只穿件衬衫,那刀片划过去也不会伤着你丁点儿皮肉,技术确实是高。而全省只有本市的理儿技术还可以,其他地方不行,有一次朋友约他去德山市玩,在公交车上看到当地的理儿们出工,那纯粹叫抢!没一点技术含量不说,被人发现后还眼一瞪拳头一挥,甚至夺过钱就跳车逃跑。他不屑于与这样的理儿交流,于是当天就回来了。胡璧感叹,现在的年轻人肯静下心来钻研技术的太少了,都是只想来钱快,不学技术怕吃苦,连"开水夹皂""火中取栗"这样的基本功都不愿意练,可是那样钱财来得快,人死得也快啊!"什么叫技术?"胡璧边说边给我们一展风采,当时他穿了一件中山装,一排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他一手各握一个衣角,双手灵活地一搓一甩,几颗扣子便由下到上"唰"地全解开了!我们目瞪口呆,他却笑着说这算什么啊,基本功而已,以前的理儿们穿中山装、学生装,每天收工回家后,都是这样脱衣服的。他强调人是衣裳马是鞍,理儿的着装一定要整齐干净,并且尽量穿好一点,也就是说社会上流行什么高档服装,你就得穿什么。他出工时一般都是金利来西装领带、老人头皮鞋,手抓在公共汽车的扶手上,瑞士腕表一闪一闪,这样的派头,谁会想到你是个理儿啊?胡璧就这样每天给我们讲许许多多的奇闻趣事,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从他那里我不仅了解了许多社会阴暗面,还窥探到了许多社会的小角落。在这些不起眼的小角落里,许多黑道、灰道的小人物,竟然都像胡璧一样滋润地活着。"姜是老的辣,这话没错。"胡璧有次突然很有感触地指点江山,说理儿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就知道有个老头近七十岁了还当理儿,每天颤巍巍拄个拐出工,又拄着拐颤巍巍下了公交车回家,一辈子也没让公安抓住过。他还知道有个老太太六十多了也是个理儿,每天提着菜篮子出工,理些钱正好下车买菜,然后溜达着回家,就当锻炼身体,也是一辈子没有出过事儿。"老前辈人老,手可是一点儿也不老,快着呢!"胡璧推崇备至。胡璧每天的讲述折服了我们全号人,几天过后,已是没人敢不听他的。他心情不好时踹胡拴劳两脚,胡老鬼反倒还要赔着笑脸。"人啊",胡璧得知我刚刚修理过阳奉阴违的胡老鬼,便鄙夷地扫他一眼,掉书袋支持我,"贱逼就是要打!人之初,性本贱;性相近,习相远,三字经上说的!"自古豪强出少年自古豪强出少年胡璧的强悍让我在头铺的位置上很尴尬,便动了换号子的心思。而就在这时,一号的头铺乞军走了。几天后,四蛤蟆把我调去了一号。乞军,灵分人,据说在灵分结了好多仇家混不下去,才来到本地来发展。乞军到本地一看,哇噻,太愚昧了!混混们打架居然还是斧头、菜刀、砍刀等冷兵器,而他们灵分早就升级换代用枪了。这是因为灵分靠近西岸,西岸自古回汉群居,历史上又是军事重地,民间的枪很多。更重要的是西岸又靠近滇南,滇南就不用说了,有国境线的地方自然枪多。所以西岸的军工枪大多是从滇南运过来的,再转运到灵分,包括五连发、七连发猎枪,发令枪改制的手枪,霰弹枪等等。因此本省的黑社会火并时,用枪的就数灵分最早,本地次之,而煤城就更落后得不象话,打架居然还在用板砖,而灵分的大混混候百万、郭千万,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给自己的马仔们配了越野摩托车、七连发猎枪。乞军用枪在本地闯出了一片天空,当然也吃了不少苦。他入狱时右腿膝盖还有枪伤,一个窟窿贯穿左右,每天在号子里流脓水,走路一瘸一拐很是吓人。据说他在本地闯荡时,曾被黑道魁首小四毛追杀,乞军开着吉普车在前面逃,小四毛骑着250CC的摩托车在后面追,边追边开枪射击——单手驾车,单手持枪,像好莱坞硬汉施瓦辛格一样,开一枪后把枪管往下一挫,"哗啦"一声就又上了膛了。可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两人一场生死搏杀后,竟惺惺相惜,反而成了很铁的兄弟。而从工读学校到少管所,再到劳教所,最后到南城巷、尚马街直至刑场,这样一条连贯的、一个黑道魁首成长的必经之路上,一直当着老大走过来的,只有乞军和小四毛等几个屈指可数的人物。正因为是人物,乞军很讲规矩。他刚进号子时,也老老实实地顶好服水土,说"祖宗的规矩不能坏",服完后却把头铺的铺盖扔出八丈远,把自己的放了上去。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外面已把关系递了进来,跑号大拿恰倒好处出现在号门外慰问,乞军理所当然成了新头铺。这次乞军出去,得益于一个开煤矿的大老板为他办了取保候审,把他弄出去给自己卖命。据说此后乞军每天跟在大老板身边,永远拎着个密码箱,里面不是钱,而是锯短了枪管、子弹已上膛的五连发"雷明登"霰弹枪。乞军走了之后,安立冬成了一号的头铺。安立冬,年轻气盛,年纪和我差不多,也是入狱时尚不满十八周岁,却已在社会上混了好几个年头,从工读学校直接升级到少管所。他家学渊源,父亲就是社会上老字号的大混混,设赌包娼,开档打街,手下有二十几号人马。因为势力强悍,安立冬的伯父开了家有十八个包厢的大饭店,生意好得烫手。安立冬衣钵接得很快,十三岁就敢挥刀剁人,打架时下手狠毒毫不含糊,为人处事也很世故,只是名气总不能和小四毛、乞军等相提并论,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的父辈们太强悍了,他一直生活在父辈们的影子下。 四蛤蟆把我调到安立冬这个号,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一山不容二虎,我在四号虽然是头铺,但胡璧太过光芒四射,虽然他丝毫没有表现出想要取代我的意思,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位置坐得尴尬不如不坐,因此,我把这个意思隐隐约约跟四蛤蟆说了;二是四蛤蟆早就答应过胡璧,要提拔他跑号,但一时之间没有名额不好动,见我有意把头铺让贤,于是顺水推舟,先提拔他当头铺。也许是四蛤蟆心里过意不去,特意跟安立冬打了招呼的原因,我抱着铺盖卷进了一号后,安立冬当即就让我睡二铺,尽管我并不在意,但也算是为自己找回了些面子。而四号在我调出来的当天下午,进了个煤城的后生。当晚,新头铺胡璧重拾水土,他认为号子里没有水土,那号子就不能叫号子。于是,整个院子都听到了从四号传来的"嗵嗵"声。翌日,胡璧说当晚除了一般的水土外,还玩了个节目叫"看电视",他让煤城后生把头伸进马桶里,没想到这小子把头伸进马桶后,很自觉地用双手抓住马桶手柄,一个倒立立了起来。胡璧很高兴,一脚踹在马桶上,里面的污物沾了这小子一脸,这才谢幕。花钱花怕了的大拿花钱花怕了的大拿与此同时,三院的政权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微妙变化。 四蛤蟆虽然还是跨三院、五院的首席大跑号,但三院新来了个阔佬庞二江,并逐渐站稳了脚跟。尽管庞二江和四蛤蟆也曾经是朋友,但权力斗争是残酷的,昔日秦王李世民为了权力可以诛杀手足,所谓朋友更不值一提。于是,四蛤蟆的势力正慢慢退出三院,缩回五院。庞二江,身材魁梧,住本市迎春街一带。那地方铁路分局、钢厂等大单位云集,外地籍贯的职工几十万,时间一长,本地人也只能说普通话,俗称"铁路板话"。庞二江就说着这样一口铁路板话,细声细气,和他魁梧的身材很不般配。他因为案值巨大的诈骗,刚从清水谷收审所下来。据说他在收审所里也是头铺,号子里放着大哥大——当时的大哥大就像板砖一样沉重,却要三万多块钱一台,只有社会上的大老板们才能用得起,其地位好比现在的7系宝马或S系奔驰。庞二江派头很足,清水谷的跑号大拿心也更狠,变着法抬举他、跟他要钱,搞得他只好经常跟外面朋友打电话:"×××,快给我送来两、三万块来救急!"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钱?因为跑号大拿们知道你有钱,就把你抬到半天云里供着,接下来你想抽点高档烟、喝点小酒、吃点鱼肉,哪样都要你掏钱!而且价格高得离谱。瓜皮和南宫胖胖在南城巷四院时,可以把八块钱一瓶的高梁白卖到二十块,清水谷的跑号大拿们也每顿饭急着要给庞二江卖酒,一百块一瓶的竹叶青,带四个凉菜,正好三百!尽管庞二江也深知自己只能起不能落,一旦没钱了,在清水谷就会变得连狗都不如,可钱毕竟不是纸,高昂的消费让他实在扛不住了。收审所里关的人从法律意义上来说还不一定有罪,在外面活动活动还是很有可能出去的,而到了南城巷就成了人犯,很难再洗干净。可尽管这样,庞二江也巴不得早点到南城巷来,哪怕被判刑也比在清水谷花钱如泄洪强,他真是花钱花怕了。要知道,他只用了在清水谷花的零头,就为自己在南城巷打通了关节,并逐渐成为三院的大拿。可他一时半会,还顶替不了四蛤蟆,因为四蛤蟆时间长根基深,况且还是四蛤蟆帮他引的路,他还不敢过河拆桥,只能暂时协助四蛤蟆跑号。安立冬因为家里有关系,常有灌汤包子、三鲜饺子等托人送进来。偶尔想喝点酒了,就从裤腰处摸出些钱来,交给庞二江去买。我这才知道现金这种看守所、监狱里绝对的违禁品,为什么每次都能安然躲过查号,原来是藏在裤腰里面。安立冬说这算什么,乞军在时,他的裤腰里藏了三千多块呢,沿着裤腰里衬上抠开的小缝塞进去,满满一圈,就像腰带一样。我就这样在一号安顿了下来,每天拆棉纱,吃三瓢两坨。日子又一天一天过去,我在等待,什么时候能下判,会判个什么。到了那儿,可要好好的到了那儿,可要好好的天渐渐凉了。秋高气爽,天高云淡,但这样的好天气似乎不能带给我好心情。现在的我逐渐开始麻木了,加上开了庭却迟迟不下判,我隐约感觉不是个好兆头。这期间,我见过一次给我开庭的审判长,那次他来给其他人犯下判。我刚一提,他就直摇头,"你的案子不好办,原告那边闹得太厉害了",再无多言。刹那间五雷轰顶,恶梦变成了现实,老天,你瞎了眼,把我从大学扔进号子,现在还要置我于死地?我不知前面等待的会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一定会被转到尚马街的。尚马街,充斥着死亡气息、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它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成了恐怖的代名词,我仿佛看见了狭小的窗户、拳头粗的枣木栏杆,阴暗的牢房里,等待被"打靶"的犯人拖着沉重的脚镣,绝望地踱步,哗啦,哗啦,简直就是人间地狱……该来的终究要来。这一天,是农历九月九日的重阳节,我们一如既往地拆着棉纱。"咣啷",办公室通向院子的铁门开了,每个人都抬起了头。庞二江手中拿着一张纸走了出来,他只用两个指头捏着那张纸,像捏着烫手的铁皮。每个人都在惴惴不按,每个人都暗自忐忑,因为从他的神情来看,不是好兆头。"洪路柏",庞二江喊的居然是我,"卷铺盖"!我彻底傻了,暗叫一声完了。这一年来心灵最深处的恐惧,此刻终于变成了现实,我即将要卷铺盖转往尚马街!我濒临崩溃,但下意识里还有些意识,知道此时不能丢了面子,不能乱了方寸。我扔下手中的瓶盖,站起身,一边拍着屁股上的灰,一边走进号子收拾东西。安立冬他们也紧随着跟了进来,但谁也没说什么。有人在给我卷铺盖,把被子放进褥子里,再把衣服、枕包等放进去卷起来,最后用个大床单包好。安立冬吆喝着给我拿些成套的新日用品,塞进大包。很快,大包收拾好了。当时的我一定面如死灰,因为我见过每个往尚马街转的人,无不是吓得直哆嗦。背起铺盖卷,我最后再看了号子里的人一眼,嘴里已说不出话来,因为我的牙齿在发电报。安立冬叹了口气,说:"唉,兄弟,打落牙齿和血吞,去吧!"庞二江也在催促着我,"快点,人家等着呢!"他一脸的不耐烦,丝毫没有对我这个即将转往尚马街的人产生一点怜悯,不过这很正常,去尚马街的人,不枪毙也是个死缓、无期什么的,这辈子也难见到,凭什么怜悯?我背着铺盖卷,随庞二江进了干部办公室。还是那个南检的胖检察官在等我,他见我进来,便热情地和朱干事道别:"老朱,我带人走了啊。"朱干事也微笑着回应,"好,好,咱哥俩下次再谝",随后看看我,"小洪啊,到了那儿,有啥事情报告干部,可要好好的!"刹那间,泪水差点夺眶而出——最后这句话太熟悉了!在我被捕的那天,杨梅曾经冲到我面前,哽咽着也曾这样说过,"到了那儿,可要好好的……""赤背蜘蛛"与"赛貂蝉"(1) 二.尚马街"赤背蜘蛛"与"赛貂蝉"警车呼啸着驶出南城巷看守所,很快,尚马街到了。尚马街的场面当然要比南城巷大得多。这里将"院"称为"监",我被分到了四监。当班干事姓阎,瘦小干巴,满脸沟壑。他朝门外喊了一声,一个穿着夹克的胖老头应声进来。阎干事扔给他和南城巷一样环佩锵鸣的大钥匙串,"四监五号!"跑号老头得令,带着我走出了干部办公室。老头面目慈祥,头发略有谢顶,尚存的一圈也已斑白。胖胖的身躯,凸起的肚腩,稍慢但稳重的八字步,由于胳膊窝肉多,导致双臂与身体离得远,走路时胳膊向外甩。后来得知,老头入狱前是南城巷医院院长,为官多年,哪有不贪之理,只是这老头的贪法太没有质量,该贪污的贪,不该贪的也贪。职工几年没发福利,医院里就算买一批扫帚,他都要雁过拔毛。长此以往,免不了怨声载道。当然普通小医生是扳不倒院长的,哪个院长在上面不是关系复杂根深蒂固,扳倒他的,是几个上面也有些关系,但长年捞不到油水对他早已恨之入骨的副手。而职工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老头被抓走后,在医院门口放鞭炮庆祝了一番。我眼前的五号比南城巷的号子要大一些,里面有七个人犯。进门右侧也是通铺,不过号子里没有马桶,墙角有一个小水池,上方有一个自来水龙头。号子里的几个犯人或坐或躺都在铺上,很快,二铺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感受到了来自尚马街的第一丝寒意。那人满身甲胄趴在铺上,双手垫在额头前,居然戴着铐子!那是一种土铐子,指头粗的两根半环铁箍套住双腕,左右四个接口处略扁,开一小孔,一根筷子粗的铁棍从上而下贯穿这四个眼,最下面是一把将军锁。我在南城巷从没见过这种手铐,很显然,它朴实无华构造简单,却坚不可摧,线条简洁价廉物美,却有着扑面而来的杀气。那人头朝墙趴着,双脚向外,脚踝处赫然是一副脚镣,接口处竟然是用铆钉直接铆死的。铆钉的坚固程度,锁一头非洲象也绰绰有余。那人穿一身绒衣裤,衣裤从两侧剪开,劈成了两片,剪开处用红布包边,每隔十来厘米,都用缀着的小红布条扎扣。乍一看,那人像《动物世界》里臭名昭著的美洲赤背蜘蛛,全身都缠着红布条,血腥的红色很是刺眼。我暗自揣度,这难道就是传说中尚马街等待"打靶"的死刑犯?就在这时,"小洪",一声似相识的喊声传入耳中,把我从恐惧中拉回了现实。我一扭头,居然是在南城巷五院四号时,曾一起呆过几天的汽车大盗阚涛!在这里能遇到熟人不容易,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了无比的亲切,但我很警觉,很快控制了情绪,只淡淡地应了句,"你也在这儿啊",便不再出声。因为我还不太了解尚马街,不了解这个新号子里各个人犯之间的地位和关系,更不了解规矩,暂时只能以静制动,枪杆般笔直地靠墙站着。不过,我观察到阚涛是站在窗边和我打招呼的,而窗边的位子是头铺,难道阚涛在这儿混了个头铺?如果是这样,那就好办多了。阚涛和我打完招呼后,也只说了句"你先把东西放地上吧",同样再无下文,我这才敢把一直抱在怀里的铺盖卷放到地上,静静地站在一旁。阚涛手里拿了个东西在夹胡子。九十年代初的牙膏,膏体是铝箔的,牙膏尾部有个铝片制成的扁锥体,取下两个这样的扁锥体,用一截松紧带把它们嘴对嘴连在一起,再反扳过来对齐,一个小小的夹胡器就做成了——号子里不可能有刮胡刀,胡子长了,只能想办法做个这样的夹胡器拔,虽然也是金属,但算不上违禁品,大兵或干部查号时,最多扔了,不至于体罚。当然,夹胡器拔胡子是有一点疼的,但这正好能刺激一下因久坐而枯燥无聊的神经。 二铺上趴着的"赤背蜘蛛"丝毫没有因为进来了新人而起身瞄一眼,仍旧沉默地趴着,由跪在身旁的小后生给他捏腿按摩。看这派头,"赤背蜘蛛"虽然睡二铺,但绝对是号子里说话够分量的大拿。通铺后面不大的地方坐着三个人,地下水池边也站着一个人,全都木然地看着我,根本没人和我搭腔。百无聊赖中,我一抬头,发现水池上方的墙角处,居然有一个四边形的电视架,架上居然放着一台电视机。我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号子里怎么会有电视看?再不动声色地扭回头,又发现号门上方竟然还挂着一部收音机。那是一台老式收音机,过去农家院子里挂的那种,长方形,棕木框,中间有个大大的五星。我暗暗笑了,不错啊,到底是大名鼎鼎的尚马街,又是"赤背蜘蛛"又是电视、收音机,真他娘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如果新人进了一个号子后,没人随便搭话,通常说明这个号子有规矩,有规矩当然就有水土,因为惟有拳头下才能出秩序,人嘛,基本上都是吃硬不吃软的。可是,就算有水土,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我现在可是个住了一年号子的老人犯,在南城巷也迎来送往了好几批人,多少得给我留点面子吧?况且,阚涛坐在头铺,看他的样子应该属于大拿阶层,有他在,就算有水土,也不会重到哪里去吧。就在这时,开饭了。"赤背蜘蛛"与"赛貂蝉"(2) 四监五号是院子里第一个号子,打饭放茅当然排第一。此时,一个年轻女子推着辆饭车迤俪而行,车上并排放着两个一米高沉甸甸的白铁皮大桶,腾腾地冒着热气。我眼睛一亮,诧异居然是年轻女性给人犯打饭,眼前这女子高大健硕,身着一袭白工作服,衣襟上油渍历历可数。她用力推着饭车前行,健硕的胸脯波涛汹涌,随着步伐努力往前倾——这也许是她周身上下唯一的亮点,此外长发圆脸,肤色黝黑,生得中规中矩,客气的说法最多是姿色中等。可老话说"坐牢三年,老母猪赛貂蝉",此刻在久陷囹圄、连母耗子也鲜见的我眼中,完全属于绝色佳丽。很快有跑号大拿跑过来,接过了饭车。女子便撒了手,只拿着饭瓢跟着。她的中跟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直响,丰满的臀部也有节奏地左右微扭。我偷眼看号子里其他人,出乎我意料的是,并没有人直勾勾地盯着这女子,我旋即明白了,饱暖才能思淫欲,现在大家都还饿着呢。再说了,每天都能看见女子,早就不稀罕,而且胀死眼睛饿死老二,看了也白看。阎干事原本站在办公室门外,这时也慢慢踱过来,看了看桶里,笑着问:"什么这么香?肉菜吗?""是呀,今天打牙祭,吃肉菜!"年轻妇女一口晋北腔脆生生的。号子里顿时一片欢腾。后来阚涛告诉我,尚马街的伙食要比南城巷强,一周差不多有一次肉菜,虽然平时也是"三瓢两坨",但这里的馒头和窝头要大一点,过节什么的还经常改善一下,"尚马街嘛,关的都是些甚人?敢像南城巷那样克咱们!?"阚涛骄傲地说。阚涛塞给我一个饭盆,我排在最后打了饭。号门关上了,大通铺上的褥子已有板油伺候着掀起了半截。阚涛和戴镣者坐在头铺二铺的位置上,面前还站着两个人。四人围着四盆菜啧啧有声,赞不绝口,其中一个大汉问:"那啥,杜哥,咱要不再开袋牛肉干就着吃?"大咧咧的东北口音。"赤背蜘蛛"嘴一撇,堵了大汉一句:"你坐牢还是疗养啊,有肉菜还吃啥牛肉?今天这肉不少啦。"看来,这四人属于大拿阶层。我端着菜盆捏着馒头,继续靠墙站班,拿不准这肉菜要不要端给四位大拿吃,这是规矩,不管什么来头,头几天拜山头过码头,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趴着,偶尔的肉菜,自顾自大快朵颐犯忌。阚涛见我没动,指指几个已经开吃的板油,招呼我,"小洪,你到那边和他们一起吃吧。"终究没逃过服水土午饭过后,没有人午休,服水土这一关是躲不过了。有人问话:"因为甚进来的?""打架捅死人了。"我故意漫不经心的表示自己杀过人。"杀了几个。"问话的腔调更加漫不经心。"一个。" 一听只有一个,问话者略为失望,扭过头再也不问。我明白了,他们见过的杀人犯太多,我只捅死一个,说明过程不会有多么惊险刺激,也就没人爱听。过来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刚才洗饭盆的,另一个是给"赤背蜘蛛"捏腿的,不用说都是板油。洗盆者身高仅一米六左右,脸上全是粉刺,好大的粉刺,其中一个茁壮的,都快把嘴角的酒窝填满了。捏腿的更矮,瘦马鬼筋,面容猥琐。不是吹,就他俩这样,我顶在墙上让他们打,他们也不一定能打翻我。"知、知道规矩么?"捏腿者还是个小结巴。"知道。""顶好!""赤背蜘蛛"与"赛貂蝉"(3)"我在南城巷已经住了一年了,身子都住虚了,你看……"我试图摆个架子。"一年?你看这儿的哪个不是住了一年以上?顶好!"看来这一套行不通,我只得乖乖顶在门上,因为没人要求我做高难度的"雁飞",也就顺势偷个懒,只是普通地弯下腰,头顶门。"嗵!嗵!嗵!"几肘砸在我背上,软绵无力,太小儿科了。我一米八出头,虽在南城巷一年下来食不裹腹,有点面黄肌瘦,但骨架子毕竟放在这儿,就凭他二人这力度,想把我打趴下不可能。"嗵!嗵!嗵!"又是几下,还是单纯的手肘,没有脚肘,更没有通心肘,看来这俩后生道行不深,既没掌握打人的要领,打人的欲望也不强烈。我顶在门上,背后不疼不痒地挨着肘,我不能'服股(反抗)',不过多少也得表示一下,不能一味挨打。我直起身:"在南城巷把身子都熬疲了,差不多就行了吧?""少鸡巴扯这些,顶好!"捏腿者不依。我并没有立即弯腰顶下去,而是笔直地站着,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我以前没服过水土,也害怕尚马街,但现在已经来了,也服开水土了,尽管眼下只能做个板油,可也要做个不被人小瞧的板油。洗饭盆的和捏腿的楞住了,他们没想到我竟然企图在尚马街"服股"。明白过来后,他们一时无言,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对峙。 三五秒的僵持后,我还是软了,还是顶了下来,我深知自己没有任何实力去"服股",而不"服股",就只能服软。我顶在门上,等待着水土的再次到来,不过心里还是有点阿Q,操,就算你们两个一起来,也扯老子的蛋!"算了",有人发话,是"赤背蜘蛛"。水土结束后,洗盆者告诉我擦地布放在哪,如何擦,擦到什么标准。此后不久,阚涛和我单独在一起聊天时,心有不甘地说:"当时我已经表现出认识你了,就是想暗示他们免你的水土,没想到他们还要动手。后来我见你瞪着他们,以为你要'股'。你要是'股'了,收拾那两个小的没问题,别人要是敢上,我就翻脸跟他们干!"我很感激地一笑:"没事,这水土差远了。况且是规矩嘛,有点水土也是好事。"阚涛却很是过意不去,他觉得在南城巷时,保全和我对他不错,现在我来了,他怎么也要照顾一下人情,但"赤背蜘蛛"不给面子,这让他觉得脸上挂不住。反正这贞洁保不住(1)反正这贞洁保不住南城巷一年的号子经验告诉我,到了任何一个陌生的环境,必须少说话多干活,多长耳朵少长嘴。墙上有监规,这当然是要背的。尚马街的级别比南城巷明显要高,这从监规就能看出来,南城巷的是"市公安局制",而尚马街的是"省公安厅制"。背监规对我而言是小菜一碟,半天下来就烂熟于胸,为了打发"熬鹰(大拿故意冷落有背景的新人)"的无聊,我开始把监规倒背着玩,比如结尾那句:制、厅、安、公、省、理、处、加、严、重、轻、节、情、其、视、者、违。此后每天擦完地后,我就蹲在墙根听大拿们闲聊,时间一长,各位号友的状况了如指掌。"赤背蜘蛛"了不得,名震江湖的悍匪,下个章节将专门辟出版面隆重介绍。说东北话的中年大汉姓杨,吉林白城人,人称杨东北,也是从南城巷转来的,是南城巷当时大名鼎鼎的"四院东北"。他涉嫌巨额诈骗,曾骗得汽车无数,当然,这次进来只抓了他两辆车的现行,其他的打死他也不说。他在老家开着汽配商行,自称商店里基本上不进货,把整回去的汽车拆开卖卖就足够了,无本万利财源滚滚不亦乐乎。杨东北的老婆在他出事后,马上赶来本地为他请律师、找关系、铺路子,目标从检察院定罪时少定几辆车,到法院少判几年刑,再到看守所里不受欺负有人照顾混成大拿,绝对面面俱到。杨东北神气地说咱就是有钱,没有钱办不成的事。他说案发后去他老家查财产以及台账,他老婆一路同行,管吃管住管玩,到了还大发"敬仪",所以现在只给他认定了"诈骗即遂"两辆车。杨东北早在南城巷时,就已经"对窗吹喇叭名声在外",买货时方便面一百包装的一搬就是十箱,火腿肠之类的也是成箱搬进号子,然后再上下打点普度众生。当时四院的绝对大拿苏麻杆见杨东北是块肥肉,就在干事耳边卖力吹风,让杨东北如愿以偿混成了跑号一族。可惜好景不长,杨东北没跑几天号就被转到了尚马街。到了这里,他老婆的关系渗透明显要比在南城巷时困难得多,当然不挨打是可以保证的,但要混成跑号大拿一时半会不容易,因为尚马街的英雄好汉实在是太多了,杨东北只能在号子里多买些吃的打点头铺和二铺,顺带着自己混个肚儿圆。杨东北做案方法其实很简单,只是利用银行某两种票据上的时间差,再加上他的座右铭"做人要胆大心细",以专业的态度、职业的精神、百分之三百的投入,认真操作罢了。他此次在本市翻船,说到底还是贪欲使然。本来已经到手一辆车,并且已经开走,他却又返身把当时作为障眼法、下定金定住的第二辆车开走,结果马失前蹄。杨东北的足迹踏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每到一个地方,他最先去游览参观的场所必定是当地存放骨灰盒的公共陵墓,因为他每每能从一些骨灰盒中,找到供他伪造银行票据时所需的死人的身份证。得意忘形的杨东北某天吹牛吹漏了,"我有次整了台红色本田车,那叫一个漂亮……"说到这里,他突然有所警觉,及时刹住没再往下说,而大家早已哄堂大笑。不过笑归笑,是没有人会去点炮的,因为他的关系还算扎实,即便有人犯贱想点炮立功,也纯属隔靴搔痒。杨东北后来从轻判了六年,还如愿以偿避开了他视为地狱的井下煤矿,留在了金城子监狱下属的砖场。号子里大拿四人组还有一位有点意思,是个身材修长、面容俊朗的小后生,人称"宝宝"。宝宝是初犯,却一下海就闹了个大场面——他因参与抢劫、伤害,一审被判十五年,每天都在等着押送劳改队。杨东北他们无聊时,常拿宝宝开心:"你个小后生,谁叫你长得这么俊?去了劳改队绝对要被'下瓜(鸡奸)'、'当瓜旦(当娈童)'!"宝宝一开始还很惊恐,后来也就习惯了,并做好了随时"当瓜旦"的心理准备,但强调"我这瓜嘛,要下也只能让超级大拿下,去了那里老子先看谁耍得大,然后主动献身,我拿青春赌明天!"杨东北"呸"他一口:"美死你啊!刚去了就想当超级大拿的'瓜旦'?撅那儿人家也不会看你一眼!你要端正态度,刚去了只能为基层劳苦大众服务!"宝宝很无奈,破罐子破摔:"要是能'服股(反抗)',老子就'服股'!要是实在不行,就只好便宜狗日的,唉,反正我这贞洁是保不住喽!"板油之一叫魏二明,盗窃团伙从犯,是非辨别能力差是他惟一的优点,谁当头铺都能唯马首是瞻,后来我耍大了,他更是绝对的一切行动听指挥。魏二明下海前卖过早点,为了博大拿们一笑,讲过N次"尿油条"的故事——他一般四点起床,和好炸油条的面团后,往里面洒一泡隔夜尿,然后接着睡。六点再起来时,面团已经发酵得白嫩丰满了。他说这是和师傅偷学的绝招,隔夜尿里碱很多,能让面发得筋斗,至于是否卫生,反正自己又不吃。他案子原本不大,甚至用不着叨扰尚马街,可他们老大夜审时一下没熬住,交代曾经偷了工业学院8个铂金坩埚,仨瓜俩枣就卖给了废品店。不幸的是这批坩埚铂金纯度为99.99%,价值40万元,于是案件立刻升级,见者有份,统统隆重押来了尚马街,不死都要脱层皮。因为案子大了,他有了在其他板油面前炫耀显摆的资本,觉得自己也差不多是个江洋大盗,只是回味时颇有点扼腕不已,"唉,早知道那玩意是白金的,咋说也得卖个十万八万,咱哥们舒坦几天再进来啊"。反正这贞洁保不住(2)板油之二竟然唤作张翼德,和"五虎上将之一、蜀车骑将军、司隶校尉、西乡侯"的名讳一模一样,严重名不副实,生得獐头鼠目,举止猥琐谄媚,不说也罢。板油之末豆芽儿,案子不重,也就几千块的盗窃,原属北城河区看守所管,可当时"北看"正在大兴土木,就把所有人犯集体迁到尚马街暂住几月。豆芽儿说话有点结巴,二十出头。老爹是卖豆芽的,他自己又长得瘦小,绰号由此而来。豆芽儿每天熏陶在死刑、死缓、无期之中,觉得自己偷的那两三千块实在是没派头,实在是羞于启齿,于是每日里憧憬着出去后也要狠狠干一票发大财,并且不能被抓住。当然喽,如果实在"点背"抓住了要押送,也应该是直接送尚马街——他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做送到"北看"的小案子了,太丢人。憧憬中的豆芽儿每天负责叠被子整理大通铺,因为他知道到了劳改队后,叠被子这一关很重要,要叠成有棱有角,活脱脱像块豆腐才能过关。此外,他还负责给各位大拿揉腰捏腿,尤其是满身甲胄的"赤背蜘蛛"。忙完了也不能休息,要随时听从大拿们的召唤,在大通铺前逼仄的地上踮着脚献舞,他最拿手的是"伦巴",伴奏舞曲则一般是自己哼哼的"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如果这个月家里没人来探视忙忙碌碌的豆芽儿,豆芽儿就要破口大骂自己的老爹。这小子绝不会多想他老爹在外面卖豆芽有多辛苦,更不知道他老爹每次来探视他时,除了节衣缩食尽量多给他上些钱、多给他买些日用品外,还要陪着笑脸扛来几袋上好的无根豆芽,请管伙食的大拿们笑纳,千万别嫌弃。而这一切无非是为了让他这个忤逆不孝的孽障,能在号子里多少受点照顾…… 四大悍匪(1) 四大悍匪曾经有位当了省级领导的作家写过一本畅销书,叫《全面埋伏》,红极一时还拍了电视电影,而书里的悍匪原形之一,就是这位"赤背蜘蛛",大名杜光辉。要说清楚杜光辉和他的所谓"四大悍匪",得先说说数年前本市的几宗重案。重案一,营盘岭附近有一所海军学校,某日深夜,突然有几个黑衣人潜入学校保卫部,抢走手枪和子弹若干,后越墙逃走时被人发现,几人竟悍然开枪,打死打伤追赶的保卫人员及群众数人。重案二,北内环街,武警总队驻地,以前大门口是单岗,一夜之间忽然换成了双岗,原因是某天深夜,有两个路人经过,其中一人上前佯装向当值武警询问时间,趁武警低头看表时,另一人突然掏枪将其当场打死。二人很有经验地收拾现场,拣走了弹壳,打扫了痕迹,这才抢走了当值武警身上的佩枪后从容逃遁。重案三,武警总队驻地枪击案后不久,某日下午,市中心广场召开公处公判大会。会场上红旗飘飘,人山人海,盛况空前,警方也希望借此盛会打击犯罪势力的嚣张气焰。而就大会进行时,突然接到报案,相隔中心广场不远的某储蓄所突遭持枪抢劫!不仅被抢走巨款三十四万元,还导致两位营业员为了保护国家财产,不幸被歹徒开枪击中,一死一伤。光天化日之下,这边开公判大会,那边抢银行,警方脸上自然挂不住,只得一边把公判大会草草收场,一边把受伤的女营业员送医院抢救,只盼她苏醒后,能提供些线索以利抓捕。这几起惊天大案,皆是同一伙人所为——老大王卫平,老二毛大军,老三杜光辉,老四王宝国。储蓄所抢劫案得手后,这四大悍匪得知竟然留下了一个活口在医院,心急如焚急欲灭口。王宝国当时是柳树巷派出所的民警,认识一些看护的警察。于是四人决定,由王宝国出面,混进医院,找机会把活口干掉。王宝国揣枪混进医院后,发现病房内外、医院上下全是警察和便衣,无法下手。回来后几个人一商量,万般无奈,打算"蝮蛇噬手,壮士断手",由涉案最轻的老大王卫平出面自首,把重要罪行都推到老二毛大军身上,毛大军再携枪携款跑路,争取逃到"金三角"去。而其他两人在外面跑关系斡旋,确保做出最大牺牲的王卫平一不"打靶"(枪毙);二在监狱里享受大拿生活;三在外面的妻子有人照料。这样考虑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在储蓄所抢劫案中,老三杜光辉和老四王宝国负责外围,受伤的女营业员并没有看见他们,甚至无法确定是四人作案,而开枪射杀营业员的是老二毛大军,老大王卫平并未开枪。另外,由于涉案枪支、现场弹壳等,毛大军已经带走或者处理,警方无法做出弹道鉴定,也就不能和海军学校枪支被盗案、武警总队驻地枪击案并案,加上有自首情节、外面两人不惜血本跑关系斡旋,理论上王卫平可以逃过一死。达成一致协议后,四大悍匪之一的老二毛大军携枪携款逃之夭夭,老大王卫平则神色镇定到公安局自首,当然只交待了储蓄所抢劫案,而且一推二六五,所有要命的罪过都干干净净推到了老二毛大军身上。因为有投案自首情节,又是从犯,加上外面两兄弟花大价钱找律师、托人斡旋,老大王卫平从轻只被判了死缓,关押在马垴县一监改造。外面的老三杜光辉、老四王宝国感恩戴德,每月都去探望,夏送清凉冬送暖,一年四季雷打不动,里面又有重金搞掂的关系照顾,混得还算不错,很快当了大拿。同时,王卫平的妻子也由外面的两兄弟出钱出力,开了个不算小的食杂店,衣食无忧。以牺牲一个人换取多人的自由和富足,这也许是四大悍匪当时所能做出的最好抉择,另外,由于海军学校枪支被盗案、武警总队驻地枪击案不能并案,暂时也就成了死案,一直悬在那里。 四大悍匪(2)从此时起,到后来某日老大王卫平突然抖出了所有的积案,这几年间,犯下重案的四个人就这样墙里墙外彼此过着平静的生活。至于说老大王卫平为什么要在沉寂多年后,突然交待余罪,坊间有多种说法。电视报纸的说法是监狱民警有高度的政治责任心、有敏锐的观察能力和业务分析能力,从老大王卫平入狱伊始,就不断给他做思想工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卫平这才抱着一颗悔罪之心,回头是岸,主动坦白交待了余罪。这种说法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并不是很全面,至少有让人产生疑窦的地方——王卫平再傻也明白,他们犯的可都是轰动一时的惊天大案,交待罪孽深重的余罪,肯定是要被"打靶"的,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与我同号的"赤背蜘蛛"老三杜光辉平时话不多,并不愿过多提及陷他于囹囵的老大王卫平,只是后来和他混熟了,与他闲聊关于此案的零言碎语中,了解了一些细枝末节,拼凑在一起的结果让我扼腕不已,嗟叹"色字头上一把刀"。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老大王卫平的妻子年轻貌美,体态丰盈,守活寡多年后,最终无法抗拒肾上腺激素分泌,红杏出墙。而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摘杏者居然是王卫平为之作出了巨大牺牲的的歃血兄弟老四王宝国!自从奸情发生后,大嫂和四弟心中都有鬼,惴惴不安几个月不敢去监狱面对王卫平。那王卫平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风浪,很快就起了疑心,旁敲侧击问起老四的状况时,从老三杜光辉闪烁其词、欲言又止,以及回避的目光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后院起火的信息,由此感慨世事无常,人心难测,继而心灰意冷,恨意顿生。就在这时,监狱管教民警发挥了重要作用。从王卫平入狱伊始,一位精干的谷姓狱警就凭借多年的经验判断出这是条大鱼,但是,钓大鱼不能急,只能引诱和耐心等待。于是谷干事只要一有闲暇,就和王卫平喝酒、聊天、下棋,而且只聊闲话,丝毫不扯案子。而就在老大王卫平获悉妻子红杏出墙的日子里,谷干事尽管凭直觉感觉到了大鱼已经咬钩,可仍然每天不动声色和他喝酒聊天,不该问的只字不提。终于天道酬勤,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那王卫平把盏之间,忽然潸然泪下,长叹一声,"喝了你这么多酒,老哥啊,我是明白人,自然知道你的心思,罢罢罢!这口鸟气我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就让我把这颗人头卖给你这识货人吧"!说完,自己主动"反水",把多年前的几起惊天大案一吐为快。于是谷干事立一等功一次,通报嘉奖,提升进步不亦乐乎不在话下。再说老大王卫平交待余罪后,公安厅为之轰动,立即分几路展开抓捕行动。王卫平本人很简单,直接从马垴县一监转回尚马街,在三监收押等待重新宣判。而老二毛大军当年跑路时,嫡亲哥哥是省里某机关一名处级干部,年轻有为加俊朗能干,应该说前途一片光明,可他得知弟弟犯了死罪要跑路时,念及手足情深,竟然脑壳进水,大是大非面前丧失了原则立场,开着公务用车亲自把弟弟送到了邻县火车站。于是老二毛大军跑了这些年,至今仍在警方的不懈追捕之中。而老大王卫平这次"反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咬就咬个痛快,也把老二毛大军的处长哥哥咬了出来,处长哥哥立刻被褫夺顶戴花翎,脚镣手铐送进尚马街,后来以包庇罪从重判刑四年。老三杜光辉,伯父是岛城某部海军参谋长。杜光辉获悉老大王卫平"反水"后,连夜千里迢迢逃到了伯父家。公安厅抓捕特警带着十八斤重的脚镣紧随而至,却在海军家属大院门口被荷枪实弹的值勤海军战士拦住了。抓捕特警亮明身份后,值勤战士却不卑不亢地告知他们,这里是军事管理区,我们只服从上级命令,地方公安执行抓捕任务,需要持有关文件,先在军队保卫部门办理手续,否则不得擅入。抓捕特警只得先与公安厅联系,取得相关文件再与海军某部保卫部门斡旋。而就在这时,杜光辉的参谋长伯父知悉了侄儿所犯的滔天大罪,先是瞠目结舌,继而捶胸顿足,狠抽了他几个耳光。让人欣慰的是,参谋长在亲情和党性原则的激烈交锋中,党性原则毫不犹豫占了上风,毅然决然大义灭亲,喝令警卫员和自己一道,押着杜光辉走出了海军家属大院。而抓捕特警因为办理相关文件耽误了时间,心情不是很好,因此也不给参谋长面子,立刻动手上镣。眼看着侄儿当场被人砸上脚镣、戴上手铐、蒙上头罩,推推搡搡押上警车,白发苍苍的参谋长不禁老泪纵横,暗自发誓要请最好的律师,要想方设法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尽量保住杜家的血脉。再说罪魁祸首老四王宝国,他的堂兄时任市里某重要部门一把手,几年下来,他本人也按部就班,被提拔为柳树巷派出所教导员,仕途上可谓春风得意。而他的彻底覆灭,与其说是老大王卫平的"反水"所致,不如说是咎由自取,人神共愤,犯了"兄弟乱我兄弟者,必杀之"的江湖大忌。公安厅特警队抓捕老四王宝国时,忌惮他身上有枪,于是暗地里请求武警狙击手增援,打算迫不得已就开枪击毙。那王宝国也是六扇门里的人,提前获悉了消息,哀号一声"报应啊报应"。说到底他也是个聪明人,权衡利弊后,审时度势变被动为主动,自己上门缴械投降——他这最后一次投机取巧,不仅省了武警狙击手的子弹,也为自己混了个"投案自首"的情节。 四大悍匪(3)几大悍匪分别锒铛入狱后,市检察院提前介入,连夜和市公安局联袂审讯。由于已经知道老大王卫平"反水",几个人也不想再抵赖浪费大家的时间,索性一吐为快。可实在是好几年前的旧事了,许多细节哪里能想得起来?然而,审讯要的就是细节,细到某一起案件谁先进的屋,进屋时先迈的是左脚还是右脚。市公安局预审处,非常重要非常关键的一个部门。你第一次过堂时说太阳是方的,以后无论如何努力证明自己说错了,其实太阳是圆的,都是枉费心机,白纸黑字红手印,预审民警会视为你串供后篡改供词,所以预审处人的全是精兵强将记忆高手。"赤背蜘蛛"杜光辉进来第一天起就认了命,说"欢喜做,甘愿受"、"操刀伊始,早置生死于度外,今日之事,有死而已",江湖豪强的暴戾嘴脸毕露无遗。他有次还突发感慨,对我说干部里其实也有不少好人,他有一回过堂时,实在想不起来了,又被逼得急,于是信口开河,导致供词漏洞百出前后矛盾,惹得一个年轻预审民警很不爽。小伙子血气方刚,当时就揎拳掳臂欲把他挂在吊扇上,打开开关让他尝尝"俄罗斯飞毯"的滋味,关键时刻,搭帮一个老预审民警咳嗽一声,用眼色制止了后辈的冲动。"说是一定要说的,不开口属于自找不痛快。当然,开口绝不意味着可以胡说八道。"杜光辉过了几次堂后,对"米兰达"条款里的"你有权保持缄默。你如果放弃这一权利,你所说的一切,将有可能作为对你不利的呈堂证供",有了从感性到理性的深刻认识。他后来彻底学乖了,实在想不起来时就请"干部提醒一下",再按照"提醒"往下说,从此战无不胜皆大欢喜,供词清清爽爽,干部满意,时不时赏他一支烟,他自己也因此避免了不少麻烦。我对预审处一直是很钦佩的,因此我很怀疑杜光辉说的预审民警欲将他吊在吊扇上这个片段——不是怀疑其真实与否,而是怀疑吊扇的质量是否可靠。杜光辉大约三十多岁,我从未听他提及过他的家人,也从没有听说过他的家人来看他。他成熟稳重,话不多但句句在理,很是让我折服,也潜移默化影响了我不少。我们尊称他老杜,而豆芽儿年幼,称其为杜叔叔。关了八年的变态杀人魔关了八年的变态杀人魔没来尚马街前,对这里充满了恐惧,怀着绝望后的破釜沉舟转过来,才发现并不像想象中的可怕,我开始顿悟,世上万物皆不可怕,可怕的是对它的无知,以及轻信别人的渲染。号子里由于超级富豪杨东北的存在,便有了充足的方便面、豆腐干、肉枣、火腿肠甚至麻辣牛肉干,这些奢侈品大拿们偶尔也赏赐一点给板油,生活便变得美好起来。倒不是说我眼馋这点吃食,主要是这个举动,让我觉得这是对板油的尊重,因为这份尊重,在尚马街这个阴霾肃杀的地方,多少会让人看到一点希望。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在南城巷时,大家身边大多数都是三五年的小徒刑,判你个十年,你就会觉得前途渺茫不知何日是尽头,而到了尚马街,你听着放茅时每个号子里戴镣者"哗啦""哗啦"一路走来,这时再判你个十年,你会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希望就在前方。高院和中院自然会比区法院判得重,这时毫无疑问的,我现在身边比比皆是十五年或更高刑期的人犯(一审),还有大把像杜光辉这种已宣判死刑,只等复核维持后,一声枪响的戴镣者。在"还有人比我更倒霉"猥琐心理的暗示下,我逐渐学会了用阿Q精神自慰——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什么呀,老子做案时未成年,反正枪毙不了我,就算住十几年出来,咱还活着,而咱捅死的人早成灰了!以前我是每天盼动静,到了尚马街后就不再盼了。因为一般来说,犯了死罪或重罪的重刑犯,在这里拖得越久,说明形势越好,不是小好是大好。而处理得越快,则有可能判得越重,甚至"打靶"得越早。 一般来说,重刑犯案发后在尚马街拖个三年五载,等受害方或社会舆论已淡忘了此事时,再悄悄判个无期或者死缓什么的,基本上能保住命。因为"时间会使人忘却一切",时间一长,相对来说因公愤或私愤搞申诉、检举的人就要少得多。当然,在尚马街拖得越久,就越能说明你关系硬。在尚马街,最快的是入监后第十三天就拉出去"打靶"的,最久的则关了八年。这位兄台被怀疑杀了人——一幢破房子里住着一孤寡老太太,某天被人用猎枪所杀。现场遗留下来的打斗痕迹包括脚印、指纹等,都与这位兄台有关,更重要的是,老太太指甲缝里有他的皮下组织细胞,说明他在发案的时间段来过这里,并且与老太太发生过肢体接触。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人证物证了,尤其是没有最关键的证据可以证明他持有过猎枪,也就无法证实是他枪杀了老太太。因此,预审民警只能寄希望于这小子的口供,但这小子一口咬定他与老太太有私情,案发那天老太太不爽,而他却欲火焚心,索性霸王硬上弓。哪晓得老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不仅不从,还抓他挠他,他只得偃旗息鼓讪讪退出。预审民警眼见老太太都可以做他妈了,于是怒叱这小子一派胡言,接着夜审隆重上演。几轮下来,这小子扛不住了,只得签字画押认罪,于是送检察院、上庭。然而,让预审民警和检察官们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在法庭上这小子突然扒开上衣,露出自己抓挠的青红紫绿,胡搅蛮缠胡说八道哭诉他是在刑讯逼供下,被迫承认杀人的!这下乱套了,因为这案子老太太死得离奇,轰动一时,省电视台听说变态杀人魔王落网,特意派了个摄制组来搞法庭直播,这下全砸了。更要命的是,这小子镜头感觉还特别好,面对着摄像机,声泪俱下声情并茂,还煞有介事念戏文,说是"跪请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这一出苦情戏唱得公、检、法三方皆猝不及防,本来开庭只是想速战速决,办成铁案后把这小子拖出去"打靶"了事的。这下好了,法院只得把案卷发回公安局补充侦查。于是,夜审再次隆重上演,这小子也老调重弹,再次扛不住招供认罪。吃一亏长一堑,这回预审民警学乖了,问他猎枪哪来的?现在遗弃在何方?这小子很爽快地回答是云南德宏州买的,现在遗弃在某个烟波浩淼的水库里。公安局于是派专人跑到上海海事局,重金请了资深潜水员来水库打捞猎枪,哪晓得把水库翻了个底朝天,连根枪毛也没有捞着。预审民警这个气啊,差点在尚马街就掏出手枪,直接代表祖国代表人民判处他的死刑! 三番五次下来,证据始终不足,法院和检察院都恼了:连个犯人都搞不定!处理不妥的案子不要转到我这里来!预审民警也终于殚精竭虑黔驴技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透你妈的"滚刀肉",你不是来来回回把我们当猴耍吗?我们就把你当成嫌疑犯(这个案子发生在新的《刑事诉讼法》施行之前)一直关着,等你汗毛都关白了,看你招不招!?于是,这位"滚刀肉"兄台发扬愚公移山的乐观主义精神,其乐融融以尚马街为家,直到第八个年头上,不知双方怎么谈了个"双赢方案",彼此各退一步,疑罪从轻,以杀人罪判了个无期。"滚刀肉"才高高兴兴卷起铺盖去了马垴县一监报到。当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个案子的结尾堪称完美,好莱坞版的正义最终战胜了邪恶——警方从另一起枪案中发现了蛛丝马迹,找到了枪杀老太太的猎枪,而其他证据链均显示,枪的主人就是这位铁嘴铜牙的"滚刀肉"。于是公安局扬眉吐气,法院隆重开庭,庄严宣判后,"滚刀肉"被五花大绑,明正典刑。荀省长与龙少爷荀省长与龙少爷我们隔壁就是跑号大拿住的六号,因为主人们尊贵天成笑傲群雄,六号一般只住着五六个人,而且基本上是经济犯,入监前还皆为各单位各部门头头脑脑,包括南城巷医院院长(前面提过的胖老头)、重机集团劳动服务公司总经理、省建设安装公司副总经理、某百货公司经理、某县水利局局长、某省厅副厅长。其中职务最高就是那位厅长大人,他老人家满头银发,面色红润;身姿挺拔,气度非凡。每日里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意大利爱狮尼亚皮鞋在院子里散步,常背诵《离骚》、《九章》,以三闾大夫自勉,丝毫没有身处困境的窘迫和不满。厅长大人后来当然取保候审出去了,临别时还与大家一一道别,并将随身物品赠与大家平均分配,真是荣辱不惊,名仕风流。此外,尚马街历史上还住过一位白道大人物。此人姓荀,常自夸荀姓起源于远古时期,是轩辕氏部落首领黄帝的后代——相传黄帝有二十五子,分姓十二姓,荀就是十二姓之一。荀领导来头确实不小,文革期间曾任省"革委会"副主任,副省级干部。他熟读民国初期编纂的《清史稿》,清十二帝的奇闻佚事信手拈来,又说现在的省长就相当于那时的巡抚。因为"荀"和"巡"同音,我们便乐得送他一顶高帽子,管他叫荀巡抚。荀巡抚莅临尚马街的日子里,曾给我们讲起过他在文革后期偷渡台湾那轰动一时的故事,当时他被"革委会"同僚倾轧,被迫携妻带女跑到福建沿海,准备偷渡到台湾。那几天正赶上风大浪高,本不宜偷渡,但无奈身后追兵将至,情况万分紧急,他只得孤注一掷,重金求助渔民运他们出海。话说荀巡抚一家和渔民一家全在船上,荀巡抚心想若能侥幸到达对岸,则共享富贵,若途中遇难,就一起归西算了。所谓否极泰来,那天尽管巨浪如山,可说也怪,他们的船到哪里,哪里就一片风平浪静,且有几只海豚在船前船后一路护送,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宝岛。荀巡抚一家在台湾住了多年,两个女儿也相继去了美国留学工作,他则摇身一变,在八十年代后期以台胞身份回国。那时正逢海南房地产泡沫高峰期,地皮炒得烫手,荀巡抚于是高瞻远瞩地和友人在海口开了一家地产公司,因为有上面的关系,自己又宦海沉浮好多年,胆大心细加心狠手辣,公司办得红红火火,曾经一度日进斗金,风光无限。岂料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后来全国经济环境调整,各家银行乖乖停止了向南方疯狂输送资金,炒地皮热浪很快退了潮。而这时的荀巡抚却已经玩大了,不幸卷入了一宗标底达八位数的地产贷款欺诈案,于是锒铛入狱。在海口羁押了半年后,公诉机关查明该贷款欺诈案主要与本省某商业银行有关,荀巡抚只得于耳顺之年,一路颠沛流离,押解到了尚马街。荀巡抚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身陷囹圄仍气定神闲胸有成竹,他说他虽然是法人代表,但公司并不是他说了算。又说金山银海摆在那里,他个人的很有限,所以比他着急的人多了去。我们基本听出了点眉目——荀巡抚只是挂在外面的"羊头",案板下大堆的"狗肉"与他无关或者说关系不大,因此他不着急,着急的是"狗肉"的主人们。"狗肉"后来臭没臭大家不知道,只知道此后不久,和前面提到的厅长大人差不多,荀巡抚因为高血压外带心脏病,也气定神闲的取保候审了。而在我转来尚马街后不久,四监还短暂关过一位亦黑亦白的年轻大人物。此君二十不到,表面上看起来和我一样是个学生娃,但手眼通天背景大得吓人,不管是什么级别的大拿,看见他都要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叫一声"龙少爷"。龙少爷原系某巨头的直系亲戚,警校毕业后,在煤都某劳改队镀金当实习民警。劳改队文化人不多,聪明人不少,而且其中从来就不乏善于察言观色的坏家伙。龙少爷每天押着犯人出外工,往返途中,便有坏家伙巧舌如簧,经常为初涉世事的他描绘享乐无边的花花世界。水滴石穿,某天龙少爷终于恍然大悟——哎呀,只怪以前家里管得太严了,人的一生原来应该这样度过啊!见他开了窍,便有坏家伙邀他帮着越狱,一起出去享乐真正的感官世界。于是,无知则无畏的龙少爷竟然携款携枪帮着两个坏家伙越狱。追逃途中,追捕小组连接数个电话,上级首长反复强调,这三个人案子重大,务必要生擒活捉,尤其是龙某某。于是,驳火过程中,两个坏家伙被武警狙击手击伤,而龙少爷则吓得哇哇大叫,当即大喊,"别开枪,我要自首",缴械投降。龙少爷生擒之初,一没戴镣二没上铐,被"礼送"至尚马街。住的虽然也是铁窗铁门的号子,却是单间,里面不光电视、收录机、时尚杂志一应俱全,甚至还在大通铺上特意放了一张席梦思,伙食则由专人开小灶伺候,时不时还有各级头面人物亲临嘘寒问暖,最疼他的几个姐姐以及亲友们更是隔三岔五千里迢迢赶来,探望"不懂事"的他,VOLVO、BMW、兰博基尼、玛莎拉蒂等高级小车长驱直入,为寒酸的尚马街增色不少。龙少爷家里本来打算是让他在基层单位锻练两年镀镀金,然后直接进省厅或者市局机关的,没想到"小孩子贪玩闯了点祸,幸亏祸还不大"(他姐姐原话),于是,龙少爷"因为有自首情节,加上是被犯人挟持所致",七拐八弄后判了个缓刑。龙少爷出监前,不仅给所有的人每人分发了一罐美极鲮鱼一袋沙嗲牛肉,还特意穿上号服、白边布鞋(犯人标准装备,可他在号子里就从来没穿过),在监舍大院里摄影留念,背后簇拥着他的,是一群笑容可掬、披挂整齐的超级大拿。据说龙少爷现在在大洋彼岸某个民主国家读大学,学的好象还是法律。 一命换一鸡(1) 一命换一鸡说完白的说黑的,下面这位黑道魁首,狡诈如狐,杀人如麻,号称"锁王子"、"华北第一刽子手",大名王燕青。王燕青尽管生得膀阔三停,脸如火炭,却从小酷爱学习,高中时还特别喜欢钻研机械原理,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床头经常摆放着一大摞《模具钳工技能实训》、《金属工艺学》、《机械制造技术基础》、《锁具机械加工工艺》之类可以砸死人的硬皮书,左邻右居同学老师都以为他是个懂礼貌爱学习的好小伙,直到他于几年第一次因盗窃入狱——他撬保险柜(包括《通天大盗》里大名鼎鼎的美国迪堡牌)比别人用钥匙开还快。这才让所有的人大跌眼镜,连呼没想到。按当时王燕青的涉案金额,保守估计"打两次靶(枪毙两次)"都绰绰有余。据说是当时有关部门专门下来了解了他撬保险柜的水平后,做出重要批示:建议暂时不杀,争取让他戴罪立功。鬼门关上走一遭的王燕青自己当然不知道这些,相反只知道自己年纪轻轻就判了死缓(一审),日子怎么熬?他刚进尚马街看守所时,号子里一个叫慕容铁军的板油试图对他服水土,他毫不犹豫"服股(反抗)"了。那慕容铁军也是一条大汉,块头不比王燕青差,可两人拳来脚往一番鏖战后,王燕青还站在门口,慕容铁军却"扑嗵"倒下。头铺大怒,一个眼色,号子里其余几人嗷嗷叫着都猛扑上去群殴。又一通拳脚过后,王燕青还站在门口,其他人全体卧倒!头铺魂飞魄散,知道遇见了高人,当即搬开自己的铺盖卷,把王燕青的放到头铺位置上。那王燕青成了大拿后,慕容铁军对他忠心耿耿,成了他麾下悍将。再后来有关部门说话上算,王燕青肚子里开保险柜的本事掏空后,他和慕容铁军被一起押至金城子监狱服刑,还分在同一个车间改造。在金城子监狱服刑期间,王燕青因为技术出众,不仅被狱友们尊称为"锁王子",而且被狱方重用,委任为工具车间主管技术的生产组长。政府如此宽大,王燕青却不思悔改,甚至和慕容铁军沆瀣一气,对同车间的几个重刑犯或利诱或威逼,强拉他们入伙,准备挖地道越狱。当时两人所在的工具车间隔高墙电网直线距离只有12米,车间旁还搭了间小杂屋,因为只用来存放废弃的机油桶,所以地面没铺水泥。小杂屋的锁对"锁王子"来说就不叫锁,王燕青很快配好了钥匙。目测距离后,他的机械制图以及计算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不仅估算出如果每天能保证0.4立方的挖掘量,坑道工期只需一年,还绘制了极其精确的效果图,又偷偷打造了两把只有一尺来长、却经过了严格淬火的钢质羊角锄。万事具备后,十几个胆大包天的犯人变身"地老鼠",开始了夜以继日的挖掘。坑道作业最难处理的就是挖出来的土,不过王燕青早有准备,他让人把裤子的口袋加到一尺多长,装满土后就若无其事地走进茅房偷偷撒掉。王燕青不愧是个犯罪天才,计算得非常准确,第二年酷夏,七月流火的季节,坑道作业大功告成——他之所以选择夏天,一是草木繁茂,有利于逃遁;二是可少带衣物,便于夜宿。这天深夜,七个"地老鼠"集体成功越狱,上演了中国版的美国大片《肖申克的救赎》,不仅惊动了省监狱管理局,甚至让司法部领导震怒不已,当即指示,撤换了金城子监狱的领导班子。王燕青出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出了自己之前藏匿的两支五连发"雷明登"——施瓦辛格在《未来战士Ⅰ》里抵抗外星人时使用的那种枪械。两支枪他亲手作了改装,锯短了枪管,调整了枪栓,可视情况装"炸子"或者霰弹,近战威力无比。他计划一路迂回向南,先进入云南的临沧或者思茅地区,再伺机偷越国境,潜入华人极多的缅甸掸邦第二特区。在他的运筹帷幄下,七个悍匪昼伏夜行,一路上谨慎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不抢掠财物,可一旦动手,则决不留活口。王燕青具有超强的反侦查能力,而且心狠手辣,作案时他不仅把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下流动做案的蛛丝马迹,杀人时还强迫每人都得捅几刀谁也脱不了干系的"同心刀"。处理尸体时他却留了一手,总是只叫忠心耿耿的慕容铁军和他一起去埋,其他人并不知道藏尸地点。 十天后,七个悍匪狼奔豕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跳出警方的重重包围,潜入了豫南湟川县,而此处正是七人之中一个葛姓悍匪的老家。这葛姓悍匪尽管和王燕青是一丘之貉,却人性未泯,是个大孝子。他自知此去关山万重,这辈子也别想回来,不免惦记高堂老母,便没和王燕青打招呼,悄悄溜回家想和家人道个别。家里人早已得到公安机关的通知,要求发现越狱的家人消息后,及时向警方报案,并许诺"自首并揭发者从轻处理"。于是,葛姓悍匪被姐夫、堂弟死死摁住,恼怒之下,他拔出了腰间的解腕尖刀,眼瞅着就要祸起萧墙,万分危急之际,幸亏白发苍苍的老娘拄着拐杖及时现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电视里常见的苦情戏画面出现了,葛姓悍匪被亲情感召,嚎啕痛哭束手就擒。警方如获至宝,连夜突审,强大的政策攻势面前,葛姓悍匪竹筒倒豆子,撂了个干干净净,而且提供了两条极其宝贵的线索——"雷明登"的子弹不多了;昨天夜宿时,慕容铁军不慎被锈铁丝划破了手肘,眼下正需要注射大剂量破伤风抗毒素。而此刻的王燕青后悔不迭,尽管及时改变了战略战术,调整了行军路线,但一来因为交通封锁,两条腿哪能逃出天罗地网;二来他不愿撇下已经咀嚼肌痉挛、破伤风症状明显的死党慕容铁军,冒险购买抗毒素时露出了狐狸尾巴。终于在豫鄂两省交界的鸡公山一带,被穷追不舍的大队军警"包了饺子"。 六个悍匪垂死挣扎,用只剩十来发子弹的"雷明登"和军警驳火。火力优势一边倒的枪战中,慕容铁军等五个爪牙先后被武警狙击手远距离爆头,匪首王燕青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绝望中他把最后一发子弹顶上膛,咬着枪管扣动了扳机,却仍然无法逃脱法律的审判——子弹是臭火。而他的枪没响,警方的枪却响了,"啪",他被高科技"网枪"罩个正着,生擒活捉。 一命换一鸡(2)王燕青第二次来到了尚马街,马上又捅了个鸡犬不宁的大娄子——干部亲自给他砸脚镣时,他趁人不备,在铆钉盒里偷了根短锯条。这玩意锯脚镣当然不可能,锯脚筋却绰绰有余。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半夜竟然咬着牙一声不吭锯断了自己的脚筋,想拖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闹一个监外就医。严加看管的悍匪出了这么大的状况,尚马街震动了,先是号子里的头铺关进了"猪笼",接着当班的干部也受到了严厉处分。也正因为如此,他惹了众怒,尚马街从上到下,从干部到大拿,几乎人人都对他恨之入骨。看守所领导心里也窝了火,便代表民意开了口,说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悍匪,过不了几天就要绑赴刑场"打靶",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残、自杀、自作孽,真正死有余辜,既然如此,就不要上他的当,不必再去医院折腾,不必再浪费人民群众的血汗钱!看守所的医生于是遵照领导指示,在所内解决问题,他们给王燕青注射了抗生素,简单包扎了一下脚踝,因为要提审、出庭,又给他弄了张破轮椅,换了个二十四小时专人监控的单间。王燕青黔驴技穷,索性改弦更张争取实惠,隔三岔五想喝酒吃肉了,就嚷嚷着要坦白。认罪伏法、主动交代余罪政府当然是欢迎的,而且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会尽可能满足坦白分子的口腹之欲。王燕青喜欢吃鸡,于是隔个三五天交待出一起无头案,一命换一鸡,并指明藏尸地点,警方挖出来后,他得到的回报是打一次牙祭,混半瓶老白干和一只香酥鸡。彻底堕落的王燕青就这样在尚马街陆陆续续赖了两个多月,到后来大家都条件反射了,一闻到香酥鸡的香味,就会跟跑号大拿打趣逗乐:"呵呵,狗日的又撂了一个命案?""可不是嘛,就让狗日的吃吧,蹦达不了几天喽!"很快,就如同当年有关部门掏他肚子里开保险柜的秘诀一样,王燕青终于交待完了余罪,一共杀了十三个,他也因此在阳世间最后赚了十三只鸡吃,之后迅速走完审判程序,绑赴刑场"打靶"。至于那个"反水"的葛姓悍匪,司法机关也并未食言,他从轻判处死缓后,不知送往何处服刑,其亲属也接受警方"人间蒸发"的建议,举家迁往内蒙古某地——规避难以预料的报复。据说"华北第一刽子手"王燕青被"打靶"时故作镇定,拖着残腿反剪双手坐在轮椅上。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他麻袋般跌下轮椅,一头栽倒在面前的土坑里,围观的群众无不拍手称快,爆发出春雷般的欢呼。寄子弹给公安局长的黑道枭雄寄子弹给公安局长的黑道枭雄再聊聊两个悲剧式的黑道枭雄:汪阳、曹至刚(绰号钢头)。这两人捕前系本市黑道龙头老大,而在他们"打靶"后,本市才有了"一丁、二伟、曹三胖;四毛、五拐、六和尚"等后起之秀。汪阳、钢头并没捞多少钱,只落了个名气大。比如当他们二人携女友走进歌厅、电影院时,所有的小混混及年轻人都会自发起立鼓掌迎接。当然,混社会也好,当老大也行,只要不影响到国家机器执政的基础,不太过猖狂,公安机关一般不会主动找事,况且汪洋、钢头在黑道中打杀,手上并无命案,致伤致残的也早已摆平。他们还特别注意一点,一般情况下不打扰普通老百姓,不象如今的黑道上火并,常在大街上就开打了,好象专门显摆自己是个混混,无知浅薄。汪阳、钢头的根据地是河西岭,无论打架还是绑架,或是支锅赌博,基本上是在河西岭进行,见谁不顺眼,或者那人影响到了他们的切身利益,便会"邀他上河西岭赏月"。所谓"走多了夜路终碰鬼",终于有一天,一个输光了还不起印子钱的赌徒,怕汪阳、钢头敲腿,向公安局举报了他们。本来这种匿名信多的是,一般混得开的混混,在得知公安机关收到关于自己的告状信准备立案时,总是千方百计把案撤了,这是正确的"双赢"套路。可汪阳、钢头太高估自己的影响力了,他们没找关系撤案,而是给时任市局局长后任省厅副厅长的李大猛子邮去了一粒子弹!李大猛子见了勃然大怒,心想你个小混混不来哀求我,反倒胆敢恐吓我,这还了得!?于是调集全市刑警、特警、治安警、武警近千人,经过缜密侦察,周密布置,一举捕获了包括首犯汪洋、钢头在内的一百多名犯罪嫌疑人(该犯罪集团有个军师级的三号人物,人称五哥。后来我在鹰营矿服刑时,还和他打过一段时间的交道)。汪阳、钢头入住尚马街后,甘愿为他们通风报信的人不计其数,在外面出钱出力去检察院、法院疏通关系的人也比比皆是。后来,在江湖兄弟多方努力下,法院以其没有命案为由,以流氓罪判了二人无期。而李大猛子深知只要此二人不死,出狱之日指日可待,届时逐鹿中原,尚不知鹿死谁手。于是联合了两三个权高位重者一齐联名上书高检,"为民请愿"要求枪毙"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黑社会头子"汪阳、钢头。终于,李大猛子占了上风,于是风云突变,再无一人敢为汪阳、钢头通风报信,来尚马街看望他们的也只剩下了自己的家人。二人深知情况不妙,仍谈笑风生,做好了上路准备。"打靶"那天,二人怀中各揣着一把纸折的手枪,以示到了阴间还要联把子闯天下。据说,他们是在哈哈大笑中被正义的子弹爆头的。现如今的混混、古惑仔们可能会笑他们傻,傻到只要名气不知享受金钱美女,其实时代不同,混混的想法也不同,就好象不能拿现在的"火辣三围"和唐朝的丰乳肥臀相提并论。而纵观汪阳、钢头等老一辈黑道兴衰史,只能让人想起"得志莫猖狂"的古训,混社会也该通读《甲申三百年祭》。操一口伦敦腔的人犯操一口伦敦腔的人犯每天晚饭后,号子里早早收拾完毕,铺开地铺,就开始了一天中最放松的娱乐活动时间,比如下象棋。让家里送进来牛黄解毒丸,把药扔了,往圆柱形的小盒子里放入用水打湿的卫生纸,塞满,捣实,风干后切开,便可做成棋子。阚涛、杨东北经常对弈。也有全号人全都参与的"布、包、锤"弹脑门,寡言的杜光辉也常兴致勃勃参与其中,大家下手都很狠,抡开胳膊甩着弹,一弹绝对一个包,经常有人早上起床后,脑门上如乡村公路般坑坑洼洼。我睡在地铺上,经常是躺倒一小会儿,听他们谝着谝着就睡着了。有一次我睡着后,被人叫醒,迷迷糊糊中听到老杜在说:"快起快起,放茅了!"我赶忙穿衣服,准备卷起铺盖开门放茅,却突然发现大家衣着整齐冲着我大笑,原来是老杜和我开玩笑,他们奇怪我手上有命案,转到尚马街后居然还能睡得这么香。在我转到尚马街后的第七天头上,我的擦地接班人来了。此人四十多岁,姓郝,捕前系钢铁集团某分厂吊车工人,涉嫌盗窃犯罪,团伙价值数十万。郝老鬼进了号子后,一开始没人与他搭腔。他紧张得满脸淌汗,双腿也在打颤。午饭过后水土开始,豆芽儿他们示意让我来,也顺带想试探试探我是不是个敢下手的人。我微微一笑,喝令老鬼顶好在号门上,使出跆拳道中的"踢劈",一个干净利落的高踢腿,脚后跟带着"呼呼"的风声重重砸下,只听"嗵"地一声,郝老鬼应声倒地!我相信自己"踢劈"的力量,知道郝老鬼并非做秀臣服,而确实是受不住我的重击。接着我马不停蹄,一记"边腿"踹在郝老鬼的腋窝处,"装逑了你?顶好!"郝老鬼挣扎着站起来继续顶好,我再一脚飞过去,这下老鬼趴在地上,怎么努力也爬不起来了。我斜眼一瞥,号里几人除老杜外皆目瞪口呆,都没料到我下脚既重又毒。老杜用赞赏的眼神制止了我操练全武行,我明白他眼神的意思——郝老鬼这么大了,经不起打,又是本地人,留个面子吧。从此,郝老鬼擦地,我洗饭盆。跑号的医院院长保外就医出去了,取代他的是个叫奚呈祥的上海籍跑号。此君因为和一个煤城人合伙做生意,煤城人赔了老本,他便进来了,罪名是涉嫌诈骗。奚呈祥不象传说中的上海人那样吝啬,家里有时候送来了油氽排骨年糕、蟹壳黄烧饼、城隍庙梨膏糖等上海小吃,他都慷慨地与大家分而食之。他八十岁的爷爷是沪语旧称的"老克勒",解放前曾经在当时工部局认可的男子学校接受过英语、音乐、马术等礼仪和技术的专门训练,能说一口流利的伦敦腔英语。而他本人是上海某名牌大学毕业的,加上家学渊源之故,某天见我在翻阅杨梅给我送来的大学英语课本,顿时眼睛一亮,要与我练习英语对话。他的口语水平明显比我高,一句调侃管教民警的"likeacockwithitsheadcut"(谚语,直译为"像一只被砍了头的公鸡""无头公鸡",引申意为焦头烂额)就把我唬得目瞪口呆,他还把他的《浩劫录》、《麦田守望者》、《教父》等英文原版小说借给我看。他刚进来时,也闹过绝食,吞过玻璃碴子搞自残,但通通没用,因为管教干部只负责监管安全,根本不管你的案情。他在尚马街被冷落了两年多,一直没人来提审,好象被世界遗忘。后来好不容易终于适应了,积极给家里写明信片要钱要物,这才慢慢混了起来。他不知足的叹着气掉书袋,说邓蒂斯成为"基督山伯爵"之前,在魔鬼岛上还有每年一次的狂欢,而在尚马街,陪伴他的只有一拨拨流水的犯人和铁打的三瓢两坨。奚呈祥还特别喜欢卷起衣袖,炫耀他肱二头肌发达的右臂,说他坚持打了十几年的网球,唉,现在废了,他"好怀念黄浦江畔的蓝天白云、塑胶球场"。透他妈的,就是他肱二头肌发达的右臂,后来把我们打惨了!"十号鞭"凭什么比"八号鞭"强"十号鞭"凭什么比"八号鞭"强国庆节快到了,随着"严打"活动的深入开展,各区级看守、拘押所人满为患。为缓解安全压力,纷纷往外送人,能判的就判,能转劳改队的就转,更把够资格的源源不断送到尚马街。而尚马街的人犯也在等待着一次集中宣判——该"打靶"的"打靶",该送监的送监。这天上午,我被市检察院提审。讯问者是人称"市检三把刀"之一的韩检察官,他开门见山毫不掩饰:"你在南城巷就应该可以判了……不是我们要调你来尚马街的……我们今天也就走个程序,问你几个问题……"这话搞得我一头雾水,回到号子后,大家帮我开诸葛亮会分析,一致认为:你这案子扯淡,不重。现在是你家人和原告家人在外面较着劲呢,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想什么也没用,就安心在这里住逑吧!翌日,主监乔圪栏(圪栏是方言,棍子之义,此处特指警棍)又给我们号塞进一个新人,是个河南老头,后来我从他身上学会了两个极具河南特色的语气助词——"靠"(没想到几年后竟然会风靡全国)、"咦"(四声,感叹词,无实义)。午饭过后,水土启动式开始,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老河南居然扑到窗户上杀猪般嚎叫:"水土!报告干部!水土啊!"操!我们还没开始呢,只是要他脱光衣服洗澡准备。寒冬腊月洗冷水澡是有点不舒服,可我们平时也是这样洗的啊。天地良心,真没怎么打他,只是要他脱时,推了他几把,我也只是在他被推到我身边时,踹了他一脚。而他这么一嚎,我们全都不敢继续动手,一个个面面相觑。其实乔圪栏一开始并没有从办公室出来,他见怪不怪,只怪房顶上巡逻的大兵真他娘狗拿耗子——你管好没人爬墙越狱就行了,号子里服点水土,你管个屁啊!大兵不停催促干部出来处理,乔圪栏这才恼了,拎着根警棍气冲牛斗杀将出来。我们知道这一关无论如何躲不过了,纷纷抓紧时间往身上疯狂加衣服。就在这时,只听得"哗啦啦"钥匙串一阵乱响,号门开了。"都给老子顶到南墙上面壁思过!"乔圪栏的怒吼声中,我们面无人色,鱼贯而出。杜光辉因为脚镣手铐满身甲胄,动起来"哗啦啦"直响,乔圪栏扫了他一眼:"你就算了吧。"郝老鬼也傻乎乎跟着我们往外走,乔圪栏打量一下他弱不禁风的身体,再次法外开恩:"你动手打人没?""没有没有。"郝老鬼真的没参与。"滚回去!"于是郝老鬼也躲过一劫。杨东北也想躲:"乔干事,我也没动手,是他们……""滚出去!"杨东北马上闭嘴,乖乖往外走。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杨东北出来时,我们已经间隔四、五米,一个接一字排开顶在墙上了。阚涛在最末,而一向狡猾的杨东北只好顶在最前面。地球人都知道,头三板斧总是浑身带劲的,第一个吃瘪的不死也要脱层皮。我们几个挤眉弄眼暗自偷笑,都等着看杨东北哭天抢地连声求饶。乔圪栏过来了,晃着警棍有节奏地拍打左手掌,"都给老子顶好了!深刻反省,看犯了哪一条",边说边往办公室走去,"可惜啊,老子是穿了这身制服,不然的话,哼哼,把你们一个个都打成遗像,直接贴南墙上!"乔圪栏进了办公室,喊了一嗓子,"奚呈祥,你过来,我去所长那汇报个材料,你把院子里几个狗透的给老子看好了!哦,可有一样,不许打人!"说罢,办公室里间通外面的门"咯吱"响了一声,接着便是奚呈祥一迭声的答应,"是,是,您尽管去,我一定严加看管!"片刻后,奚呈祥拿着个十号铁丝扭成的衣架子(俗称"十号鞭")过来了,他先走到"状元"杨东北身边,一脸坏笑,"哥几个,科学实验证明,皮肉之苦能促进记忆,自己记数啊。"说罢,铁鞭飞起,带着"呼呼"风声抽在杨东北的脊背、屁股上。七、八鞭刚过,杨东北便"扑嗵"一声,摔倒在地:"政府,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乔干事,亲爹,祖宗!"我们都看出杨东北明显假摔,心说姜还是老的辣,这老狐狸身高体壮,假摔的本事却比巴西球员都强,挨几鞭就跌倒求饶,皮肉之苦自然大打折扣。"癞子打伞,无法无天!看你们还闹甚水土?"奚呈祥厉声训斥了杨东北几句,百忙之中扭头瞟了一眼办公室,这才转身来到"榜眼"豆芽儿身边。豆芽儿那羸弱的身躯哪能扛得住"十号鞭"?五鞭一过,他便应声倒地,并且赖在地上不起来:"政府,我真的不敢了!我向观音娘娘保证,以后打死也不敢了,乔叔叔!"豆芽儿此时一点也不结巴,连"观音娘娘"都脱口叫出来,其他号子趴在窗户上看热闹的全笑了,奚呈祥也被逗笑了:"哈哈哈,谅你狗透的也不敢了,娘的!"我是"探花","十号鞭"抽到屁股上四、五下时,我还没觉得特别疼,加上脸皮薄不喜欢软话张口就来,正寻思着扛到哪一鞭时,再倒地求饶面子上会好看一点——这其实傻得冒泡,要知道,尚马街的"十号鞭"尽管只比南城巷的"八号鞭"粗2mm,但一分钱一分货,这2mm的打击力度是呈几何倍增的!特色是刚开始几下还可以硬扛,但身体受打击部位很快就会淤血肿起,肿块上再挨铁鞭,那滋味就要了命!果然,挨到八、九鞭时,我已感觉屁股上火烧火燎,每一鞭落下,巨痛甚至漫延全身,痛不可遏! 一旁的豆芽儿早已面无人色,忍不住冒险小声提醒我:"嗨嗨,快倒,快倒呀你!"奚呈祥见我没倒地服软,有些意外,只得双手握鞭,抡圆了"啪!""啪!"往我屁股上招呼。十鞭过后,我明显感觉到他打了十几年网球、肱二头肌发达的臂膀逐渐疲软下来,但饶是如此,我还是扛不住了!十五鞭一过,终于两腿抽搐,歪倒在地,"政府,饶了我吧,我不敢了!"接下来的几个人都是故伎重演,十鞭(及格数)便倒,求饶话一个比一个说得煽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引得其他号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最后轮到阚涛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办公室里间通外面的门再次"咯吱"响了一声,于是奚呈祥打了鸡血发了飙,任阚涛怎么求爷爷告奶奶也不行,坚持喝令他几次三番顶好,抽够了十五鞭才谢幕——血淋淋的事实再一次教育了我们,挨打时不求饶或者排最后一个,都是要皮开肉绽的!奚呈祥收工了,可乔圪栏不知道回没回,他没下旨让我们滚,我们只好继续在南墙上顶着。此时屁股已无忧矣,脑壳却开始遭罪,都是一百多斤的体重,光靠双脚和脑壳支撑着,时间一长谁也扛不住。我们偷眼看办公室门口无人监督,就悄悄让脑壳离开墙休息一会,可腰得弯着,双手得放到胯边做顶墙状,一旦发现有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马上把身体往前一探,"嗵"地一声以头顶墙。一时间,南墙上"嗵""嗵"声此起彼伏,气壮山河。开饭了,我们号子里仅留的三个人,老杜满身甲胄不能打饭,老河南这个狗透的怕事,独自打了一份悄悄蹲在墙角吃,只有郝老鬼一趟趟跑进跑出,把我们的饭全打了回去——幸亏乔圪栏没罚我们不准吃饭。其他号子的出来打饭时,也纷纷和我们几个打趣,"哎,要不要吃点再顶啊!""喂,动作不标准啊?"等大家都吃完了饭,敬爱的乔圪栏终于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示意奚呈祥把我们收回去。我们一个个捧着火辣辣的屁股,欢天喜地雀跃着跑进号子,脱了裤子清点战果,基本上都肿了紫了,阚涛和我的伤最重。"小洪,硬骨头是好的,但不要过犹不及!该服软时就得服软,这才是大丈夫所为!"老杜语重心长劝诫我。屁股上的火疖子屁股上的火疖子天干气燥是外因,心烦苦闷是内因,挨了警棍是诱因。几天后尽管肿消了,我们几个屁股上却都长出了火疖子(杨东北例外)。我是左右屁股蛋各一,火辣辣的,牵心揪肺似的疼。不能坐,每天趴着;不能走,打饭放茅都一瘸一拐,撅臀扭胯;不能碰,脱裤子成了世纪工程。我们每天代表全人类问候老河南祖宗十八代,但却没人敢动手打他。老河南每天蹲在墙角,嘴里"咦,咦"(四声)连声,对我们挨打及屁股蛋长火疖子深表遗憾。众人被他气疯气乐了,索性打趣他,问他对我们各人的看法。问到我时,老河南怯怯的说:"咦,晓哄逮哥燕井客嘴杜咧(小洪戴个眼镜可最毒咧)!""滚你妈的逼!老子毒你妈个板鸡!"我岔岔的骂,同时也在扪心自问,老河南这个狗透的为什么说我最毒?火疖子长到第四天头上,经老杜验伤,"嗯,熟了,可以挤了。"于是有人去医务室看病,拿回一小包"菌优片",全捣成粉末状,供晚上使用。封号后,简单的挤火疖子外科手术在地铺上进行。 第一位趴到地铺"手术台"上的是豆芽儿,在老杜"长痛不如短痛,迟痛不如早痛"的催促下,豆芽儿视死如归地趴下了,我们几个人分别按住他的手脚,防止他因受不了疼痛而跳将起来,又往他嘴里塞了块毛巾,让他在实在受不了时咬紧毛巾,别乱叫乱喊招来干部和大兵。豆芽儿战战兢兢地趴着,任我们摆布,主刀医生阚涛骑到他身上正准备挤,豆芽儿一紧张,放了个臭屁,我们哈哈大笑,笑声中主刀医生下手了,"噗"地一声,火疖子破了,脓汁一下冒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豆芽儿"哎呀"一声,瘦小的身躯不知哪来那么大气力,竟从我们几条大汉的重压下蹦了起来。豆芽儿痛得嘴直抽气,几步跳到水池边,说什么也不挤了。而那疖子里的脓汁也顺着他的大腿一路嘀嗒,狗日的,把褥子都弄脏了!"透你妈!就你这软骨头以后出去咋混?老子告诉你,脓不挤干净过几天会发炎,会把你屁股害掉!长痛不如短痛,趁现在已经痛过了头,给你挤干净,你他妈的以为谁稀罕你的臭屁股?"老杜一番话连威逼带利诱,豆芽儿一时没吭声。阚涛不跟他废话,上去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铺上,我们几个一拥而上,死死按住,把毛巾重新塞进他嘴里,手术继续。豆芽儿在下面"呜呜"叫着,我们听着心烦,又拿个被子压在他头上,这下声音小多了。阚涛用力挤压着,直到把豆芽儿屁股蛋上的火疖子彻底挤干净了脓汁,确认挤出来的完全是鲜血,这才罢休。老杜在一旁担任技术指导,说还不行,又让阚涛用卫生纸搓成小棍,逐个伸进破了的火疖子内,把负隅顽抗残留在壁上的脓汁也沾出来,最后再洒满"菌优片"粉末。手术结束了,豆芽儿此时既叫不出声,也不能动弹了。我们把他抬到通铺上,开始伺候下一位。下一位便是主刀医生阚涛自己,我们上前准备按住他时,他呵呵一笑说不用了,能顶住。阚涛咬住毛巾趴在了"手术台"上,手术开始了,主刀的是杨东北。这老小子,挨的警棍也不少啊,居然没激出火疖子,由此可见其心态之平和,对未来之胸有成竹。阚涛在"手术台"上哼哼唧唧了一会儿,手术结束了。他满头大汗,歪歪扭扭挣扎着站了起来,摔在通铺上,也不动了。我是第三个,我既不要别人按,也不咬毛巾,我要以战斗英雄不怕火烧、关云长刮骨疗伤的大无畏精神来鼓舞自己!"噗"地一声,左屁股蛋上的火疖子被挤破了,刚开始时并不太疼,可紧接着一下一下用力往外挤脓汁时,那感觉就要了命!我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攥着被子,任由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庞往下滑——透他妈的,战斗英雄、关云长的故事全没用,疼死我了!最痛苦的还是用小纸棍捅进窟窿转圈时,疼得我简直是三佛出窍七佛朝西!终于捱到撒"菌优片"粉末了,左屁股蛋上的灾难就此结束,我长出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擦擦汗,"噗"!右屁股蛋又开始了……春天定罪,秋天问斩春天定罪,秋天问斩我们五号已经塞了九个人,上六下三,我晋升到了大通铺上。尚马街急需疏散一部分人犯,无论是送监狱、劳改队,或是"打靶"。深秋时节处决罪大恶极的罪犯,是从古到今的传统,所谓"秋斩"制度,即春天定罪,秋天问斩。古代司法工作者认为,天人是合一的,春夏之间草木茂盛生机勃勃,人虽非草木,但亦属自然界组成部分,其生死应合于自然,因此春夏不宜问斩。而秋天草枯叶落,处决罪犯才合天地秋杀之时。杜光辉这几天面色凝重,因为他的上诉迟迟没有消息,他觉得自己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他以前是个文青,读中专时迷过汪国真,为了给自己壮胆,也为了打发等待裁定下达前令人窒息的时光,他模仿汪诗人的调调,胡诌了首写实的《候秋斩》——嘴巴塞了颗麻核我反剪双手血色夕阳下被刀斧手环候奔赴刑场难怪这个秋行色匆匆风唱得暧昧云笑得逼仄幽怨的雁鸣失去内敛的鼓点杏叶还来不及黄却莫名其妙红了咔嚓!好大一颗头颅滚落在雪地上亮出一树腊梅云上缓慢的雷声不曾停息……谅你是天大的大拿,说不怕死都是哄鬼的,老杜整天神神叨叨,念着他的《候秋斩》,时不时嘬下后槽牙,嘟囔着"没完,还真是没完咧",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命没完,还是诗没完,总之弄得全号子的人大气都不敢出。这天下午,尚马街迎来了集中宣判,有人欢喜有人悲,老杜属于前者——"杜光辉,撤消原判,改判死缓。"死缓,多么让人欣喜若狂的判决!一般来说,死缓两年后会被改判成无期,再过三年会被改判成十七年,然后再积极改造争取减下去。总之,有盼头了!按我国现行法律,只要不死,一次入狱绝大部分不会超过二十年。号子里顿时沸腾起来!奚呈祥带着另外几个跑号大拿喜滋滋过来给老杜"道喜",他们扛着斫斧,抬来了铁砧,先忙不迭给老杜打开了手铐,再用斫斧劈开了他脚镣上的铆钉,也劈碎了他压在心头许久的阴霾。鬼门关上走一遭,不要问改判的理由,反正命是保住了。而"四大悍匪"里的老四王宝国因为有"投案自首"情节,也是"死缓"。他获悉老杜死里逃生后,找个机会溜了过来,很煽情地和他的三哥紧紧拥抱在一起,看得众人唏嘘不已。而"点炮"的老大王卫平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索性没有上诉,此次的复核也如他所料:"维持原判,执行枪决"。就是说,数年前那几起轰动一时的命案,以王卫平一个人的死,作了个最终了断。而其他号子里绝大部分死刑犯被维持原判,按惯例要吃断头饭,干部会把他们账上的钱提出来,去外面为这些明天就要"上路"的人买些糕点、水果、熟肉、饮料等。酒是不允许死刑犯喝的,怕出意外,至于前面提到的吃食,号子里其他人也可以跟着沾光吃点,因为当天晚上他们都不允许睡觉,要倒着班看守死刑犯,确保次日该犯人可以被顺利押出看守所奔赴刑场。老杜死里逃生,我们也捞不到好吃食,但我们都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他自己更是喜上眉梢,趁干部不注意,还拉开架势来了几句样板戏选段:"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休看我戴铁镣裹铁链,锁住我双脚和双手,锁不住我雄心壮志冲云天……"老杜明显有些得意忘形了,甚至踌躇满志的胡谝,说这个世上存在两种秩序,一种由公、检、法、司来维持,这是明的;另一种是暗的,是那些专政机关所维持不了的秩序,他日后就准备致力于维持第二种秩序。这样深奥的话,豆芽儿当然听不懂,我虽然懂了,不过对此表示深度怀疑——老杜啊老杜,你出去都多大了啊?你还混得动吗? 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各号准备上路的死刑犯已穿上了家里送进来的新衣,陆续去医务室打镇静剂,防止在宣判大会上拉裤子——这是有前车之鉴的,每年"秋斩"时,都有不少貌似强悍的死刑犯丢人丢大了,吓得把一泡屎尿直接拉在裤裆里,死狗般被法警拖去刑场。打完针的死刑犯们拖着脚镣,"哗啦啦"一路走来,路过每个号子时,都会强作镇定同里面熟稔的犯人打招呼:"哈哈,兄弟我先走一步啦!"而号子里的人也总是同样热情地回应:"走好,走好!" 八点半,法警来提人了。死刑犯是用绿豆粗的法绳大绑加小绑——双手反在后面,小臂被勒在一起称为大绑;两只小臂再往上折起捆紧,称为为小绑。绑好后,一律在二监门口用斫斧砸开脚镣,换上法警带来的上挂锁的法镣——这种镣不重也不长,戴上后,人走路只能迈开一小步,"打靶"后从尸体上取下来,还可以重复使用。然后,死刑犯们整齐地在二监门口跪成一排,背后衣领里插着亡命牌。牌子是铁制的,最下端是个尖的锐角,有时往死刑犯衣领里插时,方向稍偏力度稍大,就会扎进肉里。不过扎就扎呗,反正也是快死的人了,让他感到疼痛,还可以提醒他目前还在享受生命。每次枪毙犯人,开公判大会时,总得有一些被判无期、死缓、有期的犯人参加,名曰"陪斩"。这些"陪斩"的一律在身后挂着纸牌,上写姓名及刑期,跪在死刑犯身后。曾经有一次,一个小后生的罪行属于可杀可不杀之间,最后没杀,死缓。小后生为保住了命而兴奋不已,在"陪斩"时不停地问身边的人:"我背后的牌子上,是写的'李二旦死缓'吧?"——他生怕法警一不小心,把他也拖出去"打靶"。老杜死里逃生,心情大好,和我们胡谝了一晚上关于"可杀可不杀"的黑色幽默——某法官用钢笔写某犯人的判决草稿,写到末尾时,原本要写"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但写完"判处死刑"后,钢笔正好没墨水了,他懒得起身灌墨水。于是,阴间多了一个冤死的鬼魂。审判委员会的几名审判员在表决某犯的死刑判决时,决定同意枪毙的坐左边,同意死缓的坐右边。某审判员上班迟到,推门进来时已是左右各三,他还没来得及问是何人何案,就顺势坐到了右边。于是,阳世间多了一颗感恩的心。当然,这些都是强作镇定的死刑犯们调侃自己的段子,胡说八道、信口雌黄当不得真!此次"陪斩",我们号有杜光辉、杨东北、阚涛三人幸运入选。公判大会在桃花岭体育场召开,刑场在柑橘园。大会上午九点半左右开始,十一点结束,游街到刑场后,执行枪决的时间恰好是十一点半,也就是古人钟爱的午时三刻。桃花岭离尚马街不远,在号子里我们能听到远远传来的慷慨激昂的嘈杂声,但具体内容一句也听不清。中午打完饭后,老杜他们回来了,卸了手铐脚镣的他还有点不习惯,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他一边走,一边由杨东北、阚涛给他拍肩膀和胳膊,因为手铐脚镣长时间锁着,导致血脉不通,解脱后必须用力拍打,以疏通血管。这个过程手脚像针扎一样疼,但如果不咬牙扛过去,手脚就废了,这也是老杜经常挂在嘴边的"长痛不如短痛"。下午,阚涛、杨东北、宝宝三个判了有期徒刑的被送走了,去了东大岭集训队,再由那里转到各个需要劳力的劳改队。晚上,老杜点燃了三根香烟,为老大王卫平及此次所有被枪毙的人招魂,也祈祷我们大家判少判轻。老杜叹了口气,说亲眼看见王卫平挨了颗"开花弹",脑壳轰掉了半边,引得围观的人民群众拍手称快。从认识老杜的第一天起,直到他离开,我从来没听他说过王卫平一个"不"字,也从来没听他埋怨过王卫平的"反水"。也许在他看来,欢喜做甘愿受,大家兄弟一场,事到如今,死的死判的判,多说无益。老杜磕完头后,我们一个个神情肃穆也轮着磕,为自己的前途祈祷,为家人的健康祈祷。这是我们五号一向的惯例,不过随着老杜的离开,也就没人这样做了。牢房里的AA制牢房里的AA制铁打的号子流水的犯人。老杜走了,乔圪栏给我们号一下转来了两个大拿,董元生和王德智。乔圪栏无疑是极其智慧的,鉴于五号的特殊性,一旦没有了老杜这种强悍的铁腕人物主持大局,他宁可一山容二虎,也不能让独虎坐大。所以这次一下调两个在其他号里睡二铺的过来,以期相互制约,各自拉拢小团伙后,互相监督互相猜疑互相揭发,彼此都有所顾忌。董元生,新街人,三十岁左右。新街有十里钢城,有数十万职工及无数家属,当然也有无数的钢耗子,靠山吃山这很太正常,从原料到成品,从办公用品到家属楼里的财物,钢耗子见什么偷什么。不过董元生不是这种人,他和他的同案、关在三监的亲哥哥董太生在钢城是开酒店的,他俩此次因打架致死人命入监。董元生浓眉大眼满脸粉刺,个头不高但很粗壮,属于马拉多纳那种身材,一看就是社会上吃得开的大混混。他调进五号后,理所当然把铺盖卷放在了头铺的位置上。王德智,水井坡人,四十多岁,捕前系某百货公司经理,贪污入狱。王德智虽说是个经济犯,却生得秃顶豹眼,颧骨附近的横肉随着说话若隐若现,也不像是个省油的灯。王德智进了五号后,见头铺位置已有人占了,没吭声,把自己的铺盖卷放在了对面墙根的位置上。董元生邀请他入驻二铺,被他婉言谢绝,称已习惯睡墙下,看来深谙"在家靠房,出门靠墙"的古训。在王德智到来以前,我住过的号子都是以头铺为核心,由头铺完全支配号内各人的财物、地位的。但是,随着王德智的到来,这个惯例被打破了。王德智调过来时,带了些方便面、火腿肠、豆腐干等,而董元生却什么也没带,他认为既然自己是头铺,就可以和以往一样随心所欲支配他人财物。可是,王德智在吃饭时自己拿了包方便面泡上,连谦让都没谦让董头铺一下,这让董头铺很难堪,黑胖的脸胀成了猪肝色,连脸上的粉刺都好象大了一号。王德智主张AA制,即"各吃各的",据说他在原来的号子里也坚持这样做。我不清楚在号子这个特殊的环境里,在这个拳头打输赢、狠恶吃天下的环境里,已不再年轻不再力壮的王德智,是如何为了捍卫自己应有的权益,绞尽脑汁才实现AA制这个科学制度的。他有没有服过水土、有没有因AA制挨过打,这些我没问过,不过眼下一对一单挑,凭王德智脸上的横肉,也不一定会吃董头铺的亏,最重要的一点是,王德智据说关系很铁,现官不如现管,他的铁关系就是属于现管类型的。这样一归总,线条就清晰了,有关系撑腰的王德智才敢如此有恃无恐,才敢如此叫板我国几千年的传统号子文化,继而提出了科学、公正的AA制。假若没有很铁的关系,毫无疑问,王德智也只能和杨东北一样,要想免受皮肉之苦,就要"量中华之财力结列强之欢心"——这个规矩莫说是一个王德智,就算比尔·盖茨来了,也是一视同仁的。庆幸的是,从此以后,五号开始了AA制生活。董元生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家里虽然在外面开过酒店,但主事的兄弟双双入狱,酒店无人打理,已经盘了出去。再加上家里人在外面为他哥俩跑案子,花销很大,因此生活上自然就忽视了一些。人都是有着双重性格的,董头铺也是人,他时常颤抖地说起他年迈的双亲在外面跑关系不容易,同时誓言旦旦,表示宁愿吃糠咽菜也要早出去一天。可是,人的欲望常常会无情地嘲讽人的决心。董头铺一般说完了誓言后,还会摸着他日益消瘦的肚子,望眼欲穿地盼望他哥哥能从三监给他捎过点吃的过来(董太生在三监混得不错,是个跑号大拿)。董头铺在看守所的账上没钱,他属于号子里想走上层路线的人。上层路线的大拿们帐上都没有钱,家人送来的现金从不上账,偷偷托人带进来后,自己拿着,要买什么东西时,请跑号大拿代劳。董头铺也有现金,但想吃一碗从外面买进来的羊肉刀削面,跑号大拿就得向他要二十块,如果还想吃点鸡、鱼之类的更高级货色,那价格只会比五星酒店更贵。由于在王德智的身体力行之下,五号实施了AA制,导致董头铺经常沉思,眼光扫过王德智时,我读出那里面充满了仇恨,是那种地主老财在土改中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养尊处优生活后的仇恨。我账上是有点钱的,父亲虽不能保证每月来给我上账,但来一次就会留下几百,买方便面足够了,况且我已经习惯了什么佐食也没有的三瓢两坨,因此,我打心眼里感谢王德智带来的AA制。郝老鬼账上也是有点钱的,他家就在盘虎营,离尚马街不远,老婆又是个贤妻良母,哪怕自己吃糠咽菜,也得让上学的孩子和号子里的丈夫吃饱穿暖,不仅每月按时来送些日用品,上账两百块更是雷打不动——郝老鬼稳定的经济收入,让他在AA制面前突然找到了自尊。豆芽儿他们就不行了,他们家里尽管也有人来探望,但经济上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上账的钱非常有限。他们原来跟着老杜蹭杨东北的吃喝,但现在各吃各的,再也蹭不到了,只能望菜汤兴叹。AA制好啊,AA制带来了号子的新气象,也改变了地位改变了尊卑。从此斗勇变为斗智,比拳头变为比实力。更重要的是,从此我懂得了金钱的重要性,也使得我日后在号子里自学政治经济学和哲学时,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论断理解得甚为透彻,并为我以后回归金钱社会,夯实了坚固的基础。王德智因祸得福(1)王德智因祸得福又要过年了,收音机里不时传来各地大盖帽联手净化节日市场之类的新闻,上级机关入所检查的次数也多了,年味越来越重。终于,年三十上午,随着大兵们的突击查号结束,春节开始。晚上,似乎沉寂了几百年的电视机被统一打开,有干部屈尊为我们选好了中央一台。虽然雪花点多且噪音大,但毕竟也算有电视看。初一上午,按人头把面和馅发了下来,人均半斤面半斤馅,除去跑号大拿的克扣,发到号子里的仍相当可观。回想起在南城巷过的不堪回首的去年、那恶心的"烟屁股馅"饺子,再看看眼前香味扑鼻的猪肉大葱馅和雪白的面粉,真是冰火两重天。饺子包好后,每号出一个人,到厨房抬笼屉、洗净笼屉布。两个号一屉,把饺子摆上去,蒸熟后再抬回来。抬笼屉是美差,我们五号去的是董元生,根本轮不到板油,这是因为抬笼屉过程中,很有可能遇到女监的人犯。女监号里也有大拿大油板油之分,大拿大油们在社会上时也是大混混,但凡女混混总是颇有些姿色,或是姿色平平但勇于风骚的,她们平时在号子里懒洋洋不想动弹,支配着女板油的钱物、地位,颐指气使,但只要遇到去医务室打扫卫生,或抬笼屉这类可能与男犯邂逅的机会,女大拿们也总是穿戴整齐、梳头弄脸一番,才抖擞精神地出来。女为悦已者容,号子里也一样。饺子蒸熟抬回来后,又是一阵喧闹,每人分了足有三十多个。上午饺子下午肉菜,大块的肉,有时是菜花炒肉,有时是蒜苔炒肉,有时是洋葱炒肉,快意人生。大年初五,俗称"破五",从初六起,号子里恢复了三瓢两坨。正月过后不久,就像太平洋舰队司令和大西洋舰队司令对调一个道理,为了避免管教干部在某个监区呆的时间过长,和人犯太熟,尚马街三个男监的干部每年都要互调一番。 四监迎来了新干部,原先的六个只留下了阎干事,从其他监区对调过来五个,分别是新任主监田干事以及鲁、陈、孙、王。新人新貌新气象,新官上任三把火。号子里换了干部,许多规矩也要跟着换,这些根本用不着开会宣布,也无法开会,只需找个借口找几个大拿烧烧火,全监各号的人都会非常识趣地破旧立新,跟着新规矩走。很不幸,这把火烧到了我们五号头上。这天下午,我们号刚分到一李姓退伍军人,杀人罪入狱。小李在朋友开的饭店里帮忙,不久前的一天中午,他心血来潮把厨房的菜刀磨得无比锋利,而他自述平时是很懒的,根本不会主动去做这种事,那天之所以磨刀,只能解释为冥冥中有个看不见的神或者鬼唆使了他。深夜十二点,饭店要打烊了,有个客人却从七点吃过饭后,就一直赖在桌子边不肯离开。这人或许是和家人闹别扭,或许是有心事,总之上天注定他要成为小李刀下的冤魂。服务员催了几次,那人就是不走。在饭店明亮的灯光下,小李突然发现,此人竟然是条驴!他反复强调,那一刻客人千真万确变成了驴!于是他操起雪亮的菜刀冲上去就剁,足足剁了二十七刀。而就像拙劣的鬼神类电视剧画面一样,此时已身首异处的客人,在小李眼中不幸又恢复了人形。于是,小李来到了尚马街,当天服完水土后,为我们讲述了这离奇的一幕。按尚马街的说法,驴是阴间小鬼的替身。比如之前的杜光辉在改判前,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要过河,河上有两座桥,一座桥对面站着头驴,另一座桥对面是空的,于是他选择了后者。醒来后和我们说梦时,原本已抱定必死信念的老杜,对梦境带来的一线生机充满了希望。果不其然,他逃过了一死。晚上八点来钟的时候,我们炕上的几个人七嘴八舌冒充法官,分析着小李的案情,炕下的王德智和豆芽儿"布、包、锤"正玩得热闹,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原来的主监乔圪栏对这种不会影响监管安全的娱乐活动是不大干涉的。就在这时,号门突然打开了,号子里顿时鸦雀无声。王德智和豆芽儿站在地上,我们其他人坐在炕上,都不敢动,因为乔圪栏有要求,干部进号后,人犯要保持原样不动。之所以不要求迅速跳下铺立正站好,是怕有人借机袭警。王德智因祸得福(2)开门的是主监田干事和副班主监鲁干事。"你俩在地上做甚了?"田干事五十出头,部队转业军官,身材矮胖,鬓发斑白,最有派头的是他的眉毛,林副统帅的衣钵,短的都有一厘米长,直楞楞很是醒目,如一把利剑挑在眼睛上,不怒自威。"我们在玩'布、包、锤'"。王德智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解释。"玩?一进院就听到你们吵吵,玩逑啊你,四监就这么个规矩?还有,干部进来了,咋不按监规靠墙站好?全给老子滚出去!"田干事吼道。大家见情况不妙,一个个赶忙往外走。我当时坐在炕里面,最后一个走出号门。出来一看,其他人已面对南墙站成了一排,中间居然还留着一个空位,我赶忙钻了进去。还好老田没下旨要我们顶好,大家因此只是肩并肩站成一排。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雨了,春雨淅淅沥沥淋在我们身上,感觉不算太糟。而各号的窗户上趴满了看热闹的人犯,都在等着看新来的干部怎么烧第一把火,因为不明底细,尽管人头攒动,却是鸦雀无声。突然间我觉得不对,浇在我身上的雨怎么这么大。借着院子里昏暗的灯光,我抬头一看,原来正对着头顶的,是南墙上的一根下水管,雨水正通过它顺流而下,如注般浇在我头上,不一会我的全身就湿透了。透他妈,怪不得没人往这中间站,原来别人早就看到这里有个下水管了。我懊悔不已,只能恨自己视力太差,而这时已无法再换地方,只得干淋着。"全给我顶好!"身后的老田突然怒喝一声。这吼声让我们触电般严格按规矩行动起来——先脚跟靠拢并齐,两臂自然下垂,中指贴于裤缝,接着"嗵"地一声以头顶墙,保持身体不动。一时间,南墙上"嗵""嗵"声此起彼伏,和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很是热闹。足足顶了有半小时,头皮麻木不仁后,新官上任的老田才开始训诫。劳改队、监狱里有"三句话",分别叫做"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这三句话要求犯人时刻牢记身份、处处检点言行,另外,随时随地会有干部抽查你。看守所虽隶属公安机关而不归司法厅管,但它同样也是监管场所,因此,这三句话同样也广为流传,时时被四监干部熟练运用。此时,老田依葫芦画瓢,我们画瓢依葫芦。"你们是个甚逑的人!?""犯人。""这是甚的地方!?""看守所。""你们到这儿做逑甚来了!?""改造。"事实上,关于这三个问答题的答案,至少一、三题我们都答错了,正解应该是"等待判决的人犯"和"等待判决",但如果谁胆敢这样食古不化,绝对是提着灯笼进茅房——找屎(死)!问完了浅尝辄止的"三句话",老田这才宣布惩戒决定—— 四监五号全体人犯"监舍之内大声喧哗"、"看见干部不迅速靠墙立正",根据看守所相关规定,五号全体人犯面壁思过半小时(已执行),首恶(喧哗声音最大的王德智和豆芽儿)除面壁思过外,关两天惩戒室(站猪笼),立刻执行!这惩戒决定让我们噤若寒蝉——尽管老田是师出有名,按律处罚,可也忒狠了点!要知道,关两天"猪笼",可比吃一顿"十号鞭"难熬得多。老田这把火烧出了八面威风,烧出了浩然正气,烧得四监各号的人犯从此都长了记性,牢记任何时候不得喧哗,牢记干部们进号视察时,要迅速蹿下床穿好鞋,按头铺到末板油序列,整齐地靠墙立正,站成一排。当然,这些还只是隔靴搔痒,入木三分的是,老田表明了态度和立场,肯定了跑号大拿在各号之中的领导地位,旗帜鲜明地支持头铺对号内的管理,强调令行禁止,真正做到不打折扣贯彻落实管教民警的指示和决策。同时,为了"践行警力下沉,工作前移,实现管教民警从被动反应向主动上门的作风转变",老田决定,即日起值班干事的四顿饭(早、中、晚加夜餐)从所内大食堂移至四监内,和跑号大拿搭伙,并指定一名跑号大拿专门负责。不打不成交。老田在狠狠惩治了王德智一顿后,方得知王德智也是颇有些关系的人,为表明自己只是初来四监,需要一次炒作机会敲山震虎,而并非故意打狗不看主人,专门和王德智的关系过不去,人民警察老田特意和人犯王德智谈了几次话。当然,等级摆在这里,任谁也不能僭越,因此,谈话的核心要义不可能明着说出来,需要后者察言观色用心揣摩。不过王德智脑子就是好使,不仅几次谈话都宾主尽欢,一来二去还很快和老田搭上了关系。再接下来,王德智因祸得福,竟然火线提拔,跑号了!这一切让我想起王德智在五号混时,某次和我站在铁窗边,看外面跑号大拿忙碌着伺候干部,他当时还很鄙夷:"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老子就算在号子里呆一辈子,也不愿像他们狗一样的活!"王德智因祸得福(3)余音袅袅间,王德智已混成了狗一样的跑号大拿,穿梭于干部办公室和各号子之间。他是以厨师的身份加盟跑号一族的,千万不要小看厨师这个角色,这可是个肥缺!因为每顿饭做好后,除去干部的和跑号的一人一份,身为厨师的王德智就不仅可以在做饭的过程中大快朵颐,还可以把扣下来的饭菜高价卖掉——真没辜负他经济犯的名头。终于混成跑号大拿 五月,尚马街来了一批公安专科学校实习生,分在四监的叫刘峻,五监的叫石磊。女监也分了两朵警花,一朵姓欧,挺时髦的丫头,剪着假小子碎发,胖乎乎的脸蛋,我们称其为胖警花;另一个姓俞,长发飘飘身材苗条,说话慢声细语,笑起来唇不露齿,走路小碎步,警裤里的小屁股也随之一扭一扭,煞是勾人,我们称其为瘦警花。两个新来的实习男干事都挺帅气,胖警花有事没事喜欢来四监找刘峻闲谝,有时小刘在办公室里找人犯谈话,胖警花就在院子里哼着歌等,"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爱,爱,爱,赤裸裸,你让我身不由已的狂热",我们在号子里听得清清楚楚,面面相觑之后就掩嘴偷笑,却搞得本号头铺、暴力犯罪分子董元生还假模假式的杞人忧天,担心自己刚上小学的孩子在社会上听了此类淫词艳曲会学坏。胖警花不爱穿警服,常穿印有南美动乱分子切·格瓦纳头像的T恤,走起路来大步流星,胸前两只小兔子顶着格瓦纳脑壳怦怦乱跳,我们的眼珠子也随着她的小兔子怦怦乱跳。但是,正所谓"吾之甘霖,汝之砒霜",帅气的刘峻却有点看不上胖警花,和她说话总是爱理不理。胖警花自尊心屡受打击之后,终于知难而退,通过关系闪展腾挪,调去了分局坐机关。瘦警花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偶尔也来和刘峻谝一会,但她明显没胖警花那样赤裸裸。我们因此对她抡起警棍惩戒时,被惩戒者会不会感到疼痛,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但后来听说,瘦警花见了男性(当然仅指干部,瘦警花是根本不会拿正眼瞧男犯人的)乖得像小绵羊,对女犯人却浩气凛然,有人亲眼见她制服打架的女犯,一边吼着"抱头蹲下",一边使出漂亮的"抱臂背摔",直接将对抗管教的女犯摔出去好几米远,由此可见瘦警花在公安专科学校学习自由搏击、擒敌拳时很认真。瘦警花能够如此可喜可贺、迅速地转变成为一位合格的女管教民警,当然和名师的指点大有关系,她的名师是她的表姨,也是女监主监、一级警督姜干事(也是我父亲积极跟我斡旋的关系)。姜干事的爸爸以前是市法院领导,遥想八十年代初时,姜干事也是警花一朵,她上穿蓝的卡四兜警服、下穿蓝的卡大裆警裤,腰里别着沉甸甸的五四式手枪,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在公安系统也算风云人物。可好景不长,后来姜干事不知何事下放到了尚马街任管教,情绪立刻低沉了很久,还学会了抽烟喝酒。姜干事身材高大健硕,警棍抡起来水泼不进,针扎不进,女监放茅或打饭时,只要她左手叉腰右手夹支烟,往大门口一站,女人犯们立刻屏气悄声,满院只剩下沙沙的脚步声,绝无人胆敢放肆喧哗。刘峻和孙干事一个班,孙干事四十多岁,祖籍山东聊城,性格爽朗,因为从警前献身国防,结婚结得晚。他每次接班后,进院子检查时,总喜欢用聊城话高声朗诵电视里最流行的广告,比如"握劳坡赌子胀,不香斥反,给她使使蒋总牌捡胃消屎片(我老婆肚子胀,不想吃饭,给她使使江中牌健胃消食片)"。更多时候孙干事朗诵的不是广告,而是他的择偶口头禅——"妮使一痒的妮,帘晌分告地(妮子是一样的妮子,脸上分高低)"!不知不觉中,夏天到了,号子里酷热难当很难捱,尚马街没有放风这一说,顶多白天把号门打开透透气,可一到晚上封号后,本来就热,再加上人多拥挤,号子里的温度足有三十八九度。幸亏有个水池子,我们可以不时地把毛巾打湿铺在肚皮上,等毛巾温了,再去打湿。通铺上六个人,地铺上两个人,睡觉时人与人挨得太近,谁的身上都是热乎乎汗津津的。为避免与他人发生肉体接触,我们无论仰躺还是侧躺,身体总是尽量保持笔直。时至今日,我睡觉还是以仰躺居多,即使侧躺,双腿也不会打弯。酷热的夏天终于熬过去了,不知不觉已是秋末冬初,我转到尚马街已经一年。习惯了浑浑噩噩,习惯了行尸走肉,习惯了三瓢两坨,习惯了放茅打水,习惯了每日无聊的胡谝乱侃,习惯了突然而至的全号鸦雀无声各怀心事,习惯了身边的一个人突然砸上脚镣戴上土铐,习惯了下死刑裁定的晚上,陪着即将"打靶"的人吃包子喝可乐,然后彻夜不眠轮流值班,次日接受"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外强中干的道别……当这些都成了习惯时,我就如同《肖申克的救赎》里的老布鲁克斯一样,慢慢发现在尚马街里的日子也是蛮不错的。我开始死心塌地,开始毫不在乎在这里再呆个三年五载,只要能判得轻些。就在这时,肱二头肌发达的奚呈祥下到劳改队去了。已经晋升为首席跑号的王德智不想接替奚呈祥位置的人跟干部关系太过密切,换而言之,他不想自己的新搭档来头太硬压他一头,于是想到了我。王德智后来跟我表功,说他向老田极力推荐了我。我诚心地点头致谢,我得承认这份天大的人情。但我也明白,这一切光有王德智的推荐是没有用的,因为王德智说破大天也还是个犯人,更大的作用是来自田干事的一个远房侄女,这人犯了事被关在女监。田干事想照顾她,便和女监主监姜干事商量,说希望能让他的女亲戚跑号。而姜干事是我父亲拜托的关系,她理所当然想到了我,于是,作为交换,我终于熬出了头。冬初的这个星期一,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当我接到命令把铺盖搬进六号,正式成为跑号大拿时,比当年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还要兴奋——谁不想风光无限每天来来回回满院子溜达?谁不想隔三岔五肉蛋常吃蔬菜常换?谁不想颐指气使吆三喝四耍足大拿派头?什么风吹得动脚镣(1)什么风吹得动脚镣我来到了六号,这个四监所有人犯梦寐以求的洞天福地,号子里加上我一共只有六个人,可以都睡在通铺上。除了我比较年轻外,其他五人都是老同志,有个叫老刘的,进来前是钢铁集团劳动服务公司经理,原籍晋东南,和我也算老乡。老刘见我年轻力壮很是高兴,毕竟他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在没有尊老爱幼、五讲四美三热爱、人情薄如纸、一切靠实力说话的号子里,你再有钱生活也得自理。鉴如此,老刘在我调入之初真的对我不错,我也心甘情愿地帮他洗衣叠被。他叫我"小洪",我尊称他"刘大爷",关系融洽。每天早上六点左右,值班干部先过来打开六号的门,把钥匙串扔到王德智身上后,回去睡回笼觉。王德智赶忙穿衣出去放茅,而其他几个老头很讲究生活质量,醒来后不马上起床,躺在被窝里双手摁在肚子上,围着肚脐揉,左三十六右三十六,颐养天年。我刚来,还没人要求我做什么,但我很自觉很勤快,王德智要在院子里看着各号放茅,几个老头要在院子里快走锻炼身体,我便三下五除二把被垛打好。其实总共只有六个人,这点活真不值一提。老头们回来后,看到整齐的床铺纷纷夸我,我不在乎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能够给大家留个谦恭勤快的第一印象总是不错的。 六号的门白天基本不关,我可以随时上厕所,随时喝到开水。跑号的老头们都喝茶,一般是七块五一盒的银毫,大家都有各自的专用茶杯,所需的茶叶自有号子里的人孝敬。我不喝茶,没兴趣也没实力,但是,让我感兴趣的是老头们每人有个小半导体,带耳机的那种,他们上午听新闻,中午听长篇连播,晚上听戏或"830娱乐广场"的金曲排行榜。平时他们的半导体就随便扔在铺上,我偶尔也可以听听王德智和老刘的,后来王德智搞了个新的,把旧的给了我,虽然机壳摔坏了,上面有一道裂缝,耳机也只有一边能用,但我仍如获至宝爱不释手,用胶带把机子裹得结结实实的,经常听着它入睡。半导体当然属于违禁品,可号子里的违禁品多了,包括那些跑号大拿的家人给捎进来的熟肉、香烟、刮脸刀片等,通通都属违禁品。这些东西在查号前,一律存放在四号,四号就好象家里的储藏室,设计得也是窄窄的一条,没窗没铺很适合藏匿违禁品。 一号和二号是个大通间,插着两千瓦的大功率电炉,放着米面油盐等,这里是王德智的工作室——厨房。 三号空着,五至十三号住人犯,十四号也是一个储藏室,专门存放人犯们在每月一次的购物时,采购的带有铁皮或玻璃外壳的食物,如水果罐头、午餐肉罐头、豆豉鱼罐头、梅菜扣肉罐头等,当然还有号子里因为空间有限而放不下的成箱的方便面。以前的状况是这样的,哪个人犯想吃自己买的午餐肉罐头了,就趴在窗户上等奚呈祥过来时笑脸相告。如果奚呈祥看这人顺眼,就会在十四号库房里用虎钳、改锥打开罐头盖子,给这人倒进饭盆;如果奚呈祥看这人不顺眼,那他的罐头可能三个月也吃不到嘴里,奚呈祥会炫耀着自己发达的肱二头肌,恶狠狠告诫他:"透你妈,没看到老子正忙着吗?"茅房在院子最顶头,号子里的人全放完茅后,跑号的要把茅房打扫干净(毕竟干部也用这个茅房),奚呈祥走后,那天我上完茅房见没人动手,连忙自觉把茅房打扫干净。茅厕旁边还有一个阴森恐怖的大屋子,进门的墙上挂着四五套小号和中号的脚镣,大号的因为太重没法挂,只能堆在地上。而最重的一套"死镣"足足有四十八斤,是尚马街的镇所之宝。砸镣由跑号大拿执行,至于到底是给死刑犯们砸重镣还是轻镣,这就得看他们平时与跑号的关系处理得如何了,除非有干部专门吩咐对某人用某种镣,但这种情况一般很少出现。什么风吹得动脚镣(2)脚镣旁是几盒粗细不一的铆钉,当然还有大铁锤、铁砧、斫斧等。这些阴森恐怖的铁器占了大屋子三分之一的空间,另外三分之二的空间则更加阴森恐怖——堆放着多年以来被"打靶"的外地籍死刑犯的遗物,一般是些被褥衣服,一个人一个白布包,上面写着名字,等待其家属领走。尽管没人领走的白布包太多了,可由于"这是受法律保护的私人财物"(田干事原话),没人敢把它们扔了。于是白布包已堆成了一座小山,年代太久的原因,小山不断散发出一股沤臭。这间大屋子还没灯,外面的光线只能照到门口处,而黑黝黝的遗物小山包静静穆立在里面,饶是胆大的奚呈祥没事也不敢进去,除非有犯人被判"打靶",或者预计他极有可能会被判"打靶",必须得开门拿脚镣、铁砧、铁锤等物,奚呈祥才会进去,进去后也是拿上东西就走。据说有一次奚呈祥进去拎了套脚镣往外走时,突然衣服后摆被什么勾住了,他的脸顿时吓得煞白,不敢扭头拼命往外冲,结果直到西服后襟被撕裂,才跑了出来。可是,当时屋子里并没有铁丝之类能勾住衣服的东西,只有墙上挂的脚镣,就算是风把脚镣吹起来勾住衣服的吧,可是什么风才能吹得动脚镣?台风还是阴风?吃剩菜是地位象征(1)吃剩菜是地位象征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一开始,老克罗伊茨内就告诫不安于现状的儿子:世上的人分上、中、下三等,每一个等级又可分为上、中、下三层。生活在下等人中过上层日子是最幸福的,而生活在上等人中过下层日子则是最难受的。刚读到这段话时我还不是太理解,可跑号之后,我立刻理解了——以前在号子里,我属于下等人中的上层,在幸福中一天天熬着;而跑号后,我就沦为了上等人中的下层,最为难受。难受之处主要体现在吃饭上。早饭的玉米面糊糊,跑号大拿一般是不吃的。年纪大的有钱人都讲究养生,就算身在看守所也一样。他们喝家里给送进来的牛奶,吃着面包、蛋糕,津津有味慢条斯理,而我,只能端着一盆稀糊糊,不自在地一勺勺舀着喝。午饭的菜汤馒头,跑号大拿一般只要馒头,佐以王德智炒好的肉菜每人一份(我没钱凑份子,自然没有),已经是相当可口,还有人要锦上添花,再辅以家里送进来的熟牛肉、时令小菜等,滋润得一塌糊涂。而我,只能端着一盆菜汤就着个馒头,很难堪地悄悄啃。晚饭的菜汤窝头,跑号大拿一般不吃,除非哪天心情来了,看到窝头黄灿灿煞是喜人,老头们也会拿一个过来,小块掰着尝尝鲜,一边称赞味道不错,一边强调养生之道,说什么不能只吃精米细面大鱼大肉,也应该适时补充点粗粮。而我,只能端着一盆菜汤,就着他们说的粗粮,在一旁尴尬地低头咽着。于是,一日三餐除开打牙祭,我只能听着别人在自己耳边细嚼慢咽,只能狼狈地假装低头看书。唉,只有书生才正经八百看书,而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当然了,也总有人客气地让我吃点他们的,但我实在不好意思,我只好婉拒,说我不太喜欢吃肉,为此,我伪装了好久的素食主义者。我深深感受到了没钱所带来的巨大耻辱,当别人大快朵颐时,我无法做到视若无物。因此,每次跑号大拿开饭时,对我而言都是一种侮辱,一种强烈的刺激,一种震憾心灵的羞愧。时至今日,每当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是久久不能释怀。多少年以来,跑号之初这段困顿的日子,成了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可就象屈辱的近代史我们不能回避一样,唯有铭记耻辱,才能激起求生的欲望。我有了这段耻辱,才刺激了我日后更加奋发图强。不过还算幸运的是,在自尊心最受打击的跑号之初,我得到了王德智以及老刘的关怀。老刘嘴比较碎,爱搬弄是非,但是,一旦他对你好了,就不会在发现王德智暗中给我吃了些不出份子钱的好东西时乱嚷嚷。而每次开饭,我协助黑妞推饭车时,老刘总是积极地跑出来帮我,他把六号的馒头按每人一个领回去,再帮我端菜汤。跑号大拿饭量都小,有时一个馒头还吃不完,像王德智就基本不吃。于是这些馒头就都成了我的,其次,在我帮着打完饭,封了各号号门回到六号无奈地喝菜汤时,老刘也总是恰到好处的讲些恰如其分的话,以化解我的尴尬。老刘还经常把我悄悄叫到四号,把家里送来的蛋糕点心分些给我吃,虽然很多时候我总是婉拒。但作为回报,我包洗了他的衣服,并督促他勤换内衣裤,以利身体健康。他洗澡时我为他搓背,他偶感风寒我为他端水送药,他有痔疮,内裤上常沾着些不干净的东西,但我打心眼里毫不嫌弃——试想,如果我父亲内裤上沾了脏东西,我会因嫌脏而不洗吗?吃剩菜是地位象征(2)王德智对我更不用说,当他看到老刘极力恩惠我后暗自偷笑。他告诉我,就让老刘在明面上帮我,而他在暗处帮。王德智做饭时的帮厨原来是奚呈祥,现在是我,做些剥葱剥蒜、洗碗和面、宰鱼杀鸡的杂活。王德智总是很牛气地对我说:"怕个逑,我做饭时手稍紧一紧,就把你的给紧出来了。只要你跟着我,还愁没你的好东西吃?"我年轻勤快,理解干部的意思也快,在王德智刻意调教下,我开始逐渐接近原先敬而远之的管教干事,开始了服务他们的跑号生活——服务干部在跑号大拿当中是很高的待遇,就像都当太监,你却是个专门服伺圣母皇太后的,那在太监堆里自然眼睛长到了头顶上。早上,在前一个班的管教干事们起床后,我给他们倒好温度适宜的洗脸水、刷牙水,趁他们洗漱时收拾他们的床铺,之后端来王德智为他们做好的早饭——一般是牛肉面(青椒肉丝面/鸡丝香菇面/鱼片木耳面)盖荷包蛋。值班干事吃完后,我为他们倒好茶水,就赶紧去洗碗。洗完碗后,当天的值班干事就来了,又是一轮各色面点。上午九点多,王德智把今天的菜钱交给某个值班干事,建议他该买些什么菜。十点左右,菜买回来了,我们就开始准备干事们的午饭(当然也包括跑号大拿自己的饭)。 十一点半号子里开饭,打完饭封了号后,王德智开始动手炒菜。干部吃完饭,我收拾完桌子,一般已近一点,这时就该轮到我和王德智吃饭了。王德智炒干事的小锅菜时,会故意多做些——做红烧瓦块鱼,五斤重的草鱼每顿宰一条;做口蘑鸡丝,口蘑一斤鸡丝一斤,油水还下得特别重,美其名曰干事们辛苦了,要保证干事们的营养。干事们不是饭桶,当然吃不了这么多菜,于是便宜了我和王德智,那真是大快朵颐满口余香——不必苛求我们吃的是残羹剩饭,在尚马街的号子里能吃上干事们的残羹剩饭,不仅能保证维生素、蛋白质、脂肪等营养的摄入,更是地位的象征!也没必要笑话这是干事们剩下的,里面会有唾沫星子如何如何,你回过头想想,假如你是在社会上的饭馆里请干事们吃饭,不也是你一筷我一筷吗?你送进嘴里的红烧瓦块鱼或者口蘑鸡丝,不也有干事们的唾沫星子吗?"无逑所谓",王德智告诉我,"那几个老头想吃还吃不上干部的唾沫星子呢!"我们吃完饭回到号子午休时,王德智会打开半导体听评书,耳机他用一个我用一个,我经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下午的日子相对悠闲一些,我们几个人躺在铺上胡谝乱侃,老刘等经济犯会戴上老花镜,翻出自己的辩护材料,或苦思冥想或与他人推敲商榷,看看哪里还有漏洞,以防开庭时被公诉人或法官抓住把柄。我从没见过王德智准备什么材料,有次忍不住问他,他呵呵一笑,拍了拍着"地方支援中央"的秃头:"都在这里头呢,准备得越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就越多。"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我们又要开始准备晚饭了。干部的晚餐一般得喝点酒,也不贵,只是几块钱一瓶的高粱白,通常还会留个四两左右,让王德智拿回六号跟几个跑号的喝。我不喝酒,但其他人都爱喝,可能和他们在社会上每天不离酒场有关。王德智还属于嗜酒一类的,经常嫌几个人喝四两酒不够,便悄悄用自己的钱请孙干事或者刘干事另外买,然后偷偷钻在厨房里自斟自饮,下酒菜除了干部吃剩的小锅菜,还有老四样——咸鸭蛋、豆腐干、榨菜丝和花生米。看着王德智摇头晃脑惬意的样子,有时候我也尝一小杯,可实在不觉得酒是什么好喝的东西。晚上十点左右,干部过来封了六号。早上六点开门,有时王德智想多睡一会,我就出去放茅。看着人犯们一个个满脸堆笑,在自己的眼皮下鱼贯而出鱼贯而入,还别说,真有点居高临下高人一头的大拿感觉。跑号大拿每人每月需要交份子钱八百块左右(我除外),以供伙食开支,个人需要买些什么,得另外出钱。每天的公共开支由王德智记帐,其他任何跑号大拿可以随时查帐。有时帐上的钱估计支持不到下个月了,王德智会要求每人再交三五百不等——凭他那智慧的经济犯脑壳,想捞钱根本不会在这里做假帐,他只需向号子里的大拿大油多卖几份饭菜就盆满钵满了。比如某天管教干事想吃香酥鱼,他就到各号了解有几个大拿大油想吃鱼,然后按一碗米饭一盘香酥鱼四十块钱收费。只不过当天买菜的管教干部要辛苦一点,要多带几条鱼回来。 一碗米饭一盘香酥鱼收四十块钱,应该说价格还是比较公道的,大拿大油们当然不是我这般囊中羞涩的书生,只要能吃好点,根本不在乎这点小钱。于是,在王德智的带领下,四监的业余饮食生活水平得到了很大改善。与此同时,在王德智的大力引荐下,各号大拿大油们积极找管教干事谈心,名为汇报思想,实为写个明信片让家属送钱。而看到亲人写的明信片后,得知亲人拿上钱就可以在号子里少受些苦,家属无不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当然有求必应。如此一来,号子里的大拿大油们笑了,王德智及几个跑号老头笑了,我也躲在厨房里笑了。给女死刑犯砸脚镣(1)给女死刑犯砸脚镣当然,跑号大拿需要干的杂活远非如此,不过此时跑号的另外几个老头,或由于年纪大说话含糊不清做事拖泥带水,或由于王德智在干事面前暗进谗言,导致他们倍受冷落,只是由于他们有着稳定充足的财政来源,而且都是有关系的人,王德智投鼠忌器,还不便于鼓惑干事将他们全都打回号子里去。因此,跑号大拿职责所在需要做的事情,便基本上由王德智和我包了,而我做的杂活更多一些。比如,四监经常有人被判了"打靶"或者有可能会判"打靶",接到判决以及干事下令后,我便会从后面的大屋子里拖出脚镣,搬出铁锤、铁砧、铆钉等。脚镣从院子里一路"丁零当啷"拖到干事办公室门口,再"哗啦"一下扔到地上,声势夺人啊!谅你再大的大拿大油,到了尚马街的号子里,听到这种气壮山河的声音,也要胆颤心惊地寻思自己离大限还有多远!脚镣两端的圆环套住死刑犯的脚踝,铆钉穿进接口处的两个眼里,下面那头垫在铁砧上,上面这头由王德智用小铁锤压着,我啐口吐沫,抡起大锤,"叮当""叮当"几锤,搞定!砸好脚镣后,我还会从厨房的一个墙柜里,取出粗细合适的一副土铐给死刑犯锁上,如果死刑犯是个明白人,我会想方设法为他准备好一根结实的布条(布条也是违禁品,怕死刑犯用来自缢),以便让他绑在脚镣中间的一环上,走路时手拽着布条,把脚镣提起来,行动会方便一点。每个男监有各种型号的脚镣,而女监只有两三条小号的"一步镣"。跑号两年多,我只去女监给女死刑犯砸过一次脚镣。当时女监是姜干事值班,那女犯被下达死刑判决后,恰好女监的脚镣用完了。姜干事向老田借一条,于是我和王德智就抱着全套物什过去帮忙。女监的干事办公室并没有想象中的有多少女人味,墙上悬挂的警棍同样触目惊心。院子也小得多,每个号子只有五、六个人。那女死刑犯坐在地上憔悴枯瘦,一副可怜巴巴农村妇女的模样。她因为伙同奸夫下毒,害死了丈夫和婆婆,此次两个野鸳鸯将共赴黄泉。砸脚镣我们已是轻车熟路,况且这心如蛇蝎的女死刑犯并无姿色,不值得我们多看一眼。相反,值得多看几眼的是号子里的其他人,那些面容姣好、身段不错的少妇模样的女犯。不过,此时女犯们并没有心思和偶尔才能见到的男人——王德智和年轻高大的我眉来眼去,她们泪汪汪的大眼睛都聚焦于我们手中纷飞的铁锤,又惊又怕合不拢嘴。砸完镣后,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跑号将死刑犯送回号里,少妇们的眼光于是又随着她的脚镣移动而没人注意我们,我们只好抱起沉甸甸的铁器,痛骂着女犯们没见过世面,不懂得欣赏帅哥(王德智自诩),悻悻回到了四监。按监舍的相关规定,每个管教干事值班时,至少要和两个以上的人犯谈话,以了解在押犯的思想动态,可管教干事日理万机,实在太忙。于是,捕前是大学生的我,便理所应当承担起了这份工作——为应付检查而补齐谈话记录。这工作我拿手,无非是瞎编乱造,什么思想稳定、认罪服法、遵守监规、希望得到政府从宽处理等等十几句空话套话,被我任意地排列组合揉捏在一起。当然,重复是不可避免的,但只要篇数够了就行,反正内容上级不会细看。每个月月初时,人犯家属可以送些日用品来,还可以送些钱来上帐。所以一到月底,我还要带着笔和厚厚一叠明信片,逐个号子去为人犯写明信片。我禁止人犯们自己动手写,名义上是怕有人写暗语串通案情,他们所需物品及所需表达的思念之情只需口述,由我统一代劳即可。而实际上是他们写完后,我拿着明信片回到办公室,还要和王德智研究,在哪个人犯的明信片里添上我们的所需之物。我们添加的东西主要包括毛巾、香皂、牙膏、牙刷、明信片、指甲刀、针线等,有些东西就像税收一样,取之于"犯",用之于"犯",比如指甲刀、针线这些危险品,每周要发到各号几次,供个人打扫卫生时使用,然后还得收回来。给女死刑犯砸脚镣(2)毛巾、香皂、牙膏、牙刷看守所卖货时也有卖,但质量不行,我们当然要注意一下生活质量,我会特意在人犯的明信片后会注明:高露洁或佳洁士牙膏、三笑牙刷、力士香皂。除此之外,有时我还会在明信片上添加点袜子、秋衣秋裤之类的,不过这得敲和我身材差不多的人犯。反正从我跑号开始,我再也没有让家里送过日用品。这种缺德事我做起来心安理得,因为我以前在号子里当板油时,别人不是一样的敲我,此时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到了每月五号,值班干事会带着我和王德智去外面接东西。东西接回来后,由王德智忙碌着把我们添加的东西剔出来,再把其他我们认为还不错的东西也留下,剩下的才送进号子。 四监院子里有三个花池,入冬以后,年长且有家室的干事要趁便宜时多买些红、白萝卜,由我们在花池中挖萝卜窖埋起来保鲜。而挖窖埋萝卜,以及日后刨出来往家里送,这些活都由我们来干。每天我和王德智就这样跑来跑去地忙碌着,充实的生活使我暂时忘掉了难堪,忘掉了自己的案情,甚至忘掉了这里是尚马街,而我还是个人犯。我也在忙碌中不断提高着自己在四监的威望,扩大着自己在尚马街的影响。天道酬勤,很快,我不仅得到了四监六个管教干事的信任,其他监不少干事,也知道了四监有个能干的跑号大拿叫小洪。正式接管卖货账本正式接管卖货账本元旦后不久,我再次晋升,正式接管了四监人犯卖货的账目本(王德智是后台老板)。按监舍规定,人犯是绝对不允许持有现金的,人犯的亲属送钱来上帐后,人犯只能拿到一张注明了款额的纸条。然后凭此条可以在看守所购物,相当于自由世界的VISA卡,惟一的不同是不允许透支。尚马街里的小卖部为了提高富裕人犯的饮食生活水平,当然也是为了开源增收,销售的商品五花八门非常丰富,包括方便面、火腿肠、豆腐干、腐乳、臭豆腐、肉枣、松花蛋、咸鸭蛋、午餐肉、豆豉鱼罐头、大小黄鱼罐头、梅菜扣肉罐头、鹌鹑蛋罐头、各种水果罐头等等,由于种类太多,我卖了一年多的货仍记不全。甚至有些我以前在社会上从未见过的"高科技"产品,像方便米、方便馄饨什么的,真让我大开了眼界。至于价钱嘛,就像火车上卖的东西一样,当然要比社会上的贵。我卖货的日常流程是这样的,先在号里按每个人犯的余款,统计完其所需购物品种后,将清单一式两份,我一张,号里一张。所有号全都统计完后,我回到十四号库房(已成为了我单独的办公室),造出各号所需物品的大表。这份表要求一目了然,供我在统一进货后,按表往下派发所登记的物品。尚马街以前卖货时品种较少,从前年下半年起,贸易量大幅飙升,各监负责卖货的常有弄不清账目的情况发生,因此常挨看守所会计龚姐和徐妹的责骂。而并非经济犯"出身"、也没学过财务会计的我接手后,帐做得清清爽爽一目了然,为龚姐和徐妹这两位女警官省了不少事,所以她们都要求各监按我的办法做帐,然后往财会室报。从卖货第一天起,就有人无比亲切的称呼我"洪哥",还争先恐后进贡烧香,在我进号登记购物时,把胸脯拍肿拍出花:"洪哥,你只要看得起我,需要什么尽管往上我的帐上加!"大家的谄媚我基本上婉拒,第一我不是很注重物质生活的人;第二王德智告诫我不要随便和人犯有什么瓜葛,只能挑几个信得过,且有经济实力的做"禁脔"。"斗心计你斗不过他们,他们不仅是鬼透下的,而是些透鬼的!"王德智再三警告我。于是,我只在偶然情况下才向几个"禁脔"要东西,尽管有所控制,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需要自己掏钱买东西了。尚马街原来给人犯卖货时不卖烟,从去年中秋起,终于认识到了香烟的利润。某次卖货时突然通知:每个监舍可以小批量销售给犯人香烟。不过,高瞻远瞩的干事们也知道狗改不了吃屎——人犯有了香烟,赌博之风便会大行其道。于是限制为原则上每月每监销售香烟总量不得超过五十条,而四监的具体操作事宜则完全放手交由王德智和我办理。在王德智的授意下,我向各号宣布:有钱可以少量买烟,但每号限四条,各号内部自由组合账目。一般来说,这三条烟包括一条软红梅或软红河(每条七十块,市场价四十块)、一条君子或苗家(每条三十块,市场价二十块)、一条黑玉蝶(每条十块,市场价五块)。其中黑玉蝶最为物美价廉,每根烟可以做一大"炮"或两小"炮",且抽起来很够味,深受人犯们的喜爱。各号登记完后,总数大约是三十条,那多出来的二十条配额,就由王德智和我来支配。和哪个大拿大油关系不错,哪个大拿大油最近很懂事,就让他多登记一条。当然品种的支配权,特别是红梅、红河的支配权以王德智为主,我的关系户一般只能多登记几条君子、苗家、黑玉蝶等。对此我毫无怨言,因为我深知今天的这一切,基本都是王德智带来的,他兴我荣,他衰我败,切不可内讧。此外,我最喜欢卖的货,是那种没有包装的散货,像过年过节时卖的花生、瓜子、水果糖,还有夏天卖的西瓜等等。我把四监登记的需要量报上去后,提货时足额拿回来,再用秤称完后,给各号分下去。在王德智的授意下,一般七两散货在我这里就是一斤了。因此每次分完货,我们都可以截留下不少,再以物易物、以少换多换回其他物品。夏天时,有时候西瓜截留得太多,在保证干部和自己的饕餮外,我们还会慷慨地送给号子里顺眼的大拿们。于是,在每次卖货前,迎着人犯们或尊敬或敬畏或诚惶诚恐的目光,我趾高气扬穿梭于各号之间登记;卖货时,我颐指气使地组织人犯把货从前院拉回来,先分门别类清点后,再有条不紊逐个号子按明细分发。平时,我悠闲自在来往于四监与财务室、医务所、厨房之间,有时带几个人犯帮医务所打扫卫生,有时去厨房给病号取饭。遇见干部时,我彬彬有礼地和他们打招呼,并稍微低头,退到路边,恭请干部先行。 一旦有新人犯入四监,我会老练地坐在干部办公室对他们登记、搜身、安排号子。此后还要代替干部和他们谈话,了解他们的思想动态。我开始坦然接受人犯们无偿送给我的东西,坦然地截留人犯家属送进来的、认为还不错的东西。当我在厨房吃完王德智留给我的小锅饭菜后,来到十四号库房我的办公室,随意听听半导体,翻翻英语书,在纸上恣意涂鸦时,总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怎么一眨眼就混得这么大了呢!?中院送达了起诉书中院送达了起诉书就在我逐步确立了自己在四监人犯中领导地位的时候,有几天夜里,我经常做同一个恶梦,我突然毫无预兆地从跑号大拿位置上掉了下来,重新回到了号子里当板油,有几次我央求跑号的给我倒杯开水,他们竟然把一盆尿泼到了我脸上!每次我从梦中惊醒,总是骇得大汗淋漓,这个梦带给我的启示太大了——我,一个无钱无关系的外地人,天见可怜,好不容易混成了跑号大拿,可要是万一风云突变,我重新回到号子怎么办?傻子都知道"小号子,大社会;种苦瓜收苦瓜,种甜瓜收甜瓜",这些可都是有古训的。经过一番苦苦思量后,我开始慢慢调整自己的行事风格,在六号内部,坚定不移惟王德智马首是瞻的基础上,更加尊重其他任何一位跑号,不因自己暂时受宠而轻看他人;其他号子里,在稳定自己关系不错的几个大拿大油的基础上,与二铺逐步建立起良好的关系(当然这也得仔细观察头、二铺之间是否有裂痕)。但是,在加强干部感情方面,我却实在无能为力,小刘干事对我最好,鲁、孙、阎、陈等也认可我,可毕竟说话算数的是老田,他是个高深莫测的人。而我目前得到重用,也仅仅是前面提到的交易,加上王德智在背后撑我,因此,在加强干部感情方面,我暂时还只能听天由命。 六号的跑号老头后来判了两个,跑号一族在新老交替着。在我之后晋升为跑号大拿的人当中,有个叫郜忠祥的和我关系不错。后来在东大岭犯人入监队时,他还挺照顾我的。郜忠祥是个残疾人,左肩膀上只长着细细一截小臂,前端有个约三厘米长的小肉勾,上面依稀能看到几道缝,应该是没发育全的手掌,他在社会上的绰号"小胳膊"就由此而来。他虽然身体畸形,且从小得到家庭的溺爱,但自强自立,是个很能干的人。他捕前在舞龙口香烟市场批发假烟,他说假烟也分等级,一盒假红塔山,有用两块钱的君子烟丝假冒的,也有用四块钱的红梅烟丝假冒的,成本不一样当然批发价也不一样。而他一般只做高等级假烟,"做假也要讲信誉,这样才能上档次",他说。郜忠祥会骑摩托车还会开汽车,挂档时用小肉勾勾着方向盘,右手挂档,很是熟练,看得坐车的人目瞪口呆。他此次入狱牵涉到一批案值八百万的假烟,因为和烟草专卖局、工商局几个小子"分肉"时起了内讧,才被咬了进来。可他却说事情不大,最多也就两三年,因为他有个手眼通天的姐夫,名叫林二伟,乃本地黑道魁首之一,人称"二伟一跺脚,南城抖三抖",手下马仔众多,平日深居简出,半军事化管理,集中居住于某小区,接到通知便倾巢出动,黑西装、白衬衫,到达目的地后,几辆面包车一停,车后门敞开,几十号人举着蒙古砍刀蜂涌而出,上演《古惑仔·人在江湖》《洪兴十三妹》里才有的大场面。郜忠祥念念不忘人在江湖夜夜笙歌的神仙日子,他说他和林二伟几乎天天泡歌厅,歌厅里经常有几伙傻逼为了某个妖艳歌女而抬杠,点歌时较着劲一掷千金,反正他们的钱去得快来得也快。他说他每日上午出门时,钱包里必须是三千块崭新的连号票子,晚上回家后不管剩几块,钱包交给老婆,次日上午必须再装三千连号票子,"必须!"他加重语气强调。他确实关系硬,在尚马街还敢抽三唑仑片——用烟盒纸卷个吸管,把三唑仑片压碎后放在锡纸叠的小槽上,用打火机烤成液体状后吸入。看他吸食后摇头晃脑如醉如痴的样子,我很是不解,他却说感觉来了快感无比,想啥有啥。他后来果然只判了四年,而且分到了柴油机厂,能分到那里的基本上都有背景,他过去后如鱼得水,只是毒瘾难熬,情急之下利用出外工的机会买来海洛因四号,回到监舍后再分成小份卖给别人,从中谋利以毒养毒。不幸的是两年后,终于东窗事发,被加刑三年。深春时节的这天下午,市中院给我送达了起诉书。与南城巷的起诉书相比,中院的起诉书有了质的变化,一是定罪由原来的"故意伤害(防卫过当)"变更为"故意伤害致死人命";二是否认了我的自首情节。其他基本没动,仍旧承认我是在下自习途中,突遇几人围攻殴打后,用随身携带的水果刀抵抗时,致死一人,重伤一人。对此我只能苦笑,仅明信片中告知父亲,我已收到起诉书,静候律师来接见。谁来享用四十八斤的死囚大…谁来享用四十八斤的死囚大镣收到起诉书的翌日,我在干部办公室看报纸,发现广告栏中有寻人寻车启事:一辆红色桑塔纳与司机同时失踪,司机像貌特征为×××××,车牌号为×××,发动机号为×××,知情者请拨××××××(市局刑警支队电话),公安机关将给予重金奖励。以我们的经验,案发地在本市,看来尚马街又要来悍匪了。又过了几天,忽见日报中缝登有认尸启事,令我惊讶的是,尸体的体貌特征与前几日失踪司机极其相似!于是我们群情振奋,等待着新犯人、新传奇的到来。这天下午,突然有五处领导陪着省厅重案组的警察深入号子,拿着一张模拟画像和一支64式手枪,仔细找每个人"过筛子"。画像上有五个头像,第二个只有头发没有脸,其他四个比较完整。五处领导在每个号子里都要大吼一番:"狗透的你们走狗屎运了,立功的时候到了!平时在社会上见过哪个混混持有这种枪?哪个混混和画像中的相象?马上检举!"领导走后,我挨个号登记检举情况。号子里的人犯哪个不想立功?大家苦思冥想后,检举出在入狱前见过某人持有64式手枪吓唬人的线索若干,我一一记录在案。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郜忠祥说昨晚没睡好,因为夜审时有人惨叫了一晚,"吵死人了,透你妈的!要不你就死也别说,要不早点招了算逑,把老子吵得没睡好!"郜忠祥忿忿道。随后,我在收拾干部床铺时,发现窗户外院子里站着十多个穿便衣的年轻警察,为首的是个面容清瘦不怒自威的中年人。我正在奇怪哪里钻出这么多人,会不会突击查号,我用不用回避一下时,一个年轻后生突然跑进来向中年人说了句什么,中年人马上用对讲机大声下命令:"河西岭解放广场,火速增援!"中年人说完一挥手,率领后生们冲了出去。 九点左右,孙干事快步进了院子,一反常态没有唱"妮使一痒的妮,帘晌分告地(妮子是一样的妮子,脸上分高低)",而是大嚷着:"去把最重的脚镣拿来!要最重的!"我闻讯屁颠屁颠跑进库房,拖出尚马街镇所之宝,锈迹斑斑的四十八斤重"死镣","哗啦哗啦"一路拖到院子里,再"咣啷"一声扔在地上。大镣很沉,十个大环每个直径约五厘米,链子长约四十厘米,沉甸甸地拖在地上,发出骇人的响声。全监人犯都吓懵了,趴在窗户上,眼睛发直看我拖这副大镣,多少年了,很久没用过这副镣子了,等会将是多么恶性的重案犯驾到?什么样的高人才有资格享用这副大镣?拖完大镣后,我又搬出铁砧、铁锤、短钢钎、铆钉盒等配套设施,只等尊贵的客人莅临,好操锤上阵,砸个不亦乐乎。半个小时后,四监铁门打开,前面提到的中年人肩膀上斜挎着一支79式微型冲锋枪,指挥另外几个便衣拖着一个壮汉,吆三喝四进了院子。那壮汉戴着手铐,光着脚,身上衣衫褴褛,脸上满是血污,但仍看出非常强壮,就像章回小说里描写的,膀阔三停,脸如火炭,虬眉短髯,分明是狠金刚下降,却错认开路神狰狞。众便衣把壮汉撂倒在地后,仍死死摁着。孙干事指着壮汉大喝一声,"狗透的,你也有今天啊",又朝我一伸手,"铁锤拿来!"他要亲自砸镣。我赶忙把大锤递给他,几个便衣帮着我把脚镣接口处的圆环套住壮汉的脚踝,穿上铆钉(我在盒子里翻了好大一会,才找出与这副巨镣配套的铆钉),脚镣下端垫在了铁砧上,上端由王德智用短钢钎压住。孙干事往手心啐了口吐沫,抡起十二磅的大锤,"叮叮咣咣"砸了起来。也许是久疏战阵,加上年岁不饶人,孙干事十二磅大锤抡起来颇为吃力,砸落弹着点毫无章法,可以想象壮汉脚踝间的巨大痛楚。他勉强砸完一只脚镣,已累得气喘如牛,最后几下完全是忽左忽右梅花间竹,弹着点让掌短钢钎的王德智提心吊胆,好几次骇得差点喊出声。而那壮汉确实是条汉子,不是能扛住脚踝上砸镣的痛苦,也不是满身伤痕一声不吭,而是他的神情表现得不像一个当事人。他一直在目不转睛地赏析朱干事抡大锤,眼神里没有恐惧悲伤,相反时不时闪过一丝旁观者才会有的饶有兴趣。谁来享用四十八斤的死囚大…砸另一只脚镣时,满头大汗的孙干事到底扛不住了,把大锤交给了我。我面无表情,很熟练地抡起来,只几下,搞定。壮汉名叫黄健湘,抢劫运钞车一案主犯之一(此案无首犯、从犯之分,都是超级悍匪大佬),捕前还是市体委男子业余组摔跤冠军(不分级别,见人就摔的那种)。本案涉案共四人,最年长者四十出头,名叫张亮勇,某化工集团宣教部长,是原国民党某元老的的嫡亲侄孙,因为有这一层特殊关系,捕前还是省政协委员。另两个是亲兄弟,哥哥尚问杰从解放军某部侦察营转业,一身好功夫,捕前系市公安局防暴大队中队长。弟弟尚问鼎更了不得,省体委专业柔道运动员,省运动会中量级冠军。 四人的社会关系均比较复杂,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时间一长,彼此惺惺相惜都成了愤青,于是由张亮勇牵头,成立了一个什么"阵线",想与社会为敌,学呼保义宋江一伙闹什么杀富济贫。 四人一拍即合,心动不如行动,先于某日深夜,潜入某军工大厂保卫处,黄健湘、尚问鼎各施绝技,杀了保卫人员,抢走军用枪支及弹药若干。此后又抢了一辆切诺基吉普车、一辆东风大卡、一辆桑塔纳备用,并把切诺基的牌照装在了桑塔纳上。准备工作做扎实后,四人选择了一个偏僻的储蓄所,踩好了运钞车每天来送"头寸"(现金)的时间及路线。经过三个多月的充足准备后,他们动手了!他们先将桑塔纳停在一拐弯处待命,等运钞车驶过来减速准备超车拐弯时,对面的东风大卡风驰电掣驰开过来与运钞车刮蹭。趁押钞员们下车察看发生了什么事,并与东风车司机理论时,东风车和桑塔纳上各下来两人,黑洞洞的枪口顶到了押钞员们的脑门上。押钞员哪见过这阵势,吓得魂飞魄散,只得乖乖把装有三十几万"头寸"的铁皮箱递给四人,四人迅速上车,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抢劫过程没超过三分钟,虽然经过了长时间的物质准备和心理准备,但四人多少还是有点惊慌,毕竟抢运钞车比抢出租车规格高多了,用土话说就是"五毛耍成一块了",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押钞员们倒是没人敢开枪,而四人当中不知谁手上的枪走了火,子弹从黄健湘腰部左后侧打入,弹壳留在了现场。军火专家由此判断出这是一支64式手枪发射的弹丸——就是前几天市局五处和重案组警察拿进号子里让人犯们看的那种枪。 四人得手后,在桃花湖畔砸开"头寸"铁皮箱取了钱,弃车而逃。回到家后惦记黄健湘腰部中弹,怕子弹留在体内危及生命,可又不敢去医院,几个人便在家里自己动手,用镊子硬抠,为黄健湘取子弹,可尽管黄健湘疼得死去活来,弹头还是找不到。此时,身为防暴大队中队长的尚问杰收到公安台传呼信息:发生大案,速归队布点!于是,尚问杰只能回到队里,带领手下兄弟按领导指示到达指定地点,对过往车辆进行严格细致的检查。老话说"贪多嚼不烂",这话不假,本来,这起惊天大案仍有可能像他们做的前几起案子一样,成为无头案,留在公安局的铁皮档案柜里等结果。可由于张亮勇利令智昏,竟然又回到了桃花湖畔的弃车现场,把涉案的吉普车卖给了瓦儿港一个农民——只能解释他当时突然脑壳进水了,只考虑到了这辆车押钞员们未曾谋面,但他忘了,这辆车的牌照已经装在了押钞员们见过的桑塔纳车上!区区一万块钱啊,贪得无厌的张亮勇显然没意识到这是一个最终把他们四人送上断头台的致命失误!黄健湘在号子里每每提起这一细节时,总是唉声叹气,他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也知道自己早晚会有重镣加身的一天,可因为张亮勇这种愚蠢的失误,而身陷死囚牢,却是他怎么也想不通的。谁来享用四十八斤的死囚大…更有戏剧性的是,他们抢劫运钞车之前,尚马街四监一个死刑犯在煤都服法,开公处大会时,黄健湘一伙正好也在台下围观,当时他们还相互打趣:"说不定哪天咱几个也会这样站在台子上,到时候咱们该摆个什么潇洒的姿势呢?"三个月后,黄健湘真的住进了尚马街四监五号,一语成谶!案发后,警方按桑塔纳当时所用的牌照,查出它属于一辆被盗的吉普车,于是发出协查通报,上面写着此吉普车的发动机号。社会上的吉普车多如牛毛,而查发动机号还要趴到车底下,费劲得很,所以一时也没有什么头绪。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某派出所一个幸运的联防队员去瓦儿港乡下办些私事。办完事后,他看到碾谷场边停着一辆吉普车,就抱着买彩票的心理,钻到车底下查发动机号,居然就中了超级大奖——这辆车正是协查通报上的那辆!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买车农民很快交待出卖车给自己的人好象是某化工企业的干部。按农民提供的体貌特征,警方很快锁定了张亮勇,然后张亮勇就在五处地下室里硬扛了一晚上(就是前面提到的郜忠祥听到的整晚吱哩哇啦的惨叫声),至次日晨六点半多,终于顶不住全招了!刑察、武警、防暴特警们于是兵分三路(前面提到的我在打扫卫生时,看到院子里的那群便衣,便是专案组成员),直扑黄健湘、尚问杰、尚问鼎家。尚问杰是转业军官,他的战友盛红雷现任市局督察处副处长。本来督察处不管刑侦,但上级抽调盛红雷随队前往抓捕,由他去敲门,引诱尚问杰开门。盛红雷身穿防弹衣,头戴钢盔,其他参战武警也是同样装束,手提冲锋枪埋伏在门外两侧,只等着门被骗开后,按照以前演练过无数次的套路行动。"啪啪啪。"盛红雷敲门。"谁?"尚问杰还没起床,一听到敲门声,马上警惕地问。"红雷呀,你的老战友。"盛红雷亲切的套近乎。尚问杰住的是蜗居斗室,房子很小,一进门就是客厅兼卧室,摆着两张床,孩子睡在一侧的小床上,他和妻子就睡在冲着门的大床上。此刻,尚问杰一听到盛红雷的声音,脑子里电光火石间,便已明白露馅。他每天睡觉枪不离身,且弹已上膛,因此抬手冲门就是一枪。毕竟是侦察营出来的神枪手,这一枪从木门中穿出,正中盛红雷面部,于是青山呜咽绿水含悲,人民的好警察盛红雷(后追认为烈士、二级英模)猝不及防应声倒地!门外的武警见状,化悲痛为力量,乱枪齐发,尚问杰和他的老婆当时就被打成了马蜂窝,好在里面的小床稍偏侧,又有个电视机挡着,孩子这才枪下留人。悍匪尚问杰被乱枪击毙,自然罪有应得,只是连累了他的老婆,也成了枪下冤魂。黄健湘当时手里也有枪,为了不再让盛红雷同志的悲剧重演,抓捕民警围着他住的二层小楼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用电喇叭向里面喊话:"黄健湘!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马上放下武器投降!不然我们就往屋里扔瓦斯弹了!"黄健湘尽管是个大悍匪,可也是个大孝子,他平时对年迈多病的老母极为孝敬,现在一听说会扔瓦斯弹进来,怕老母遭殃,二话不说缴枪投降。而尚问鼎的抓捕过程相对简单得多,他骑自行车去上班,身上没带枪。我机警的人民警察知道他柔道功夫了得,特意放出两条强悍的德国种警犬助阵——那尚问鼎再能打,总斗不过利嘴獠牙的警犬吧?于是一举擒获。 三人都羁押在尚马街里,每天都要去医务所换药。黄健湘主要是腰上的枪伤,张亮勇的腿断了,尚问鼎则是被警犬咬的。他们当然不能同时去医务所,因此互相见不着面,只知道同案的几个兄弟都在这里,却不知道尚问杰已被击毙。而我们几个跑号大拿那段时间更是噤若寒蝉,生怕一不小心给他们透露了半点风声,那就真的会吃不了兜着走喽!很快,起诉——判决——裁定,毫无疑问通通"打靶"。他们三人也知趣,都没有上诉。公处大会时有记者拍了照,发表在报纸上。一般来说,押死刑犯的法警都高大威猛,但照片上可以看出,尚问鼎高出身后戴钢盔的法警近半头。尽管五花大绑,他仍昂着头微叉着腿,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想必这架势在他心中预演了很多次……老孙、小刘喜获丰收(1)老孙、小刘喜获丰收这天早上,四监八号收了一个新人,名叫习麒麟,身材魁悟,豹眼剑眉。他的案子很简单,抢劫杀人,"打靶"那是肯定的,可他被捕时的派头却不简单——在全国各地光情人就包养了四个。他五年前刚劳改出狱,一直没有正当职业,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的钱从哪里来?习麒麟有把硬骨头,除了此次被抓的现行外什么也不肯招,预审处满汉全席伺候了他好几次,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最后,预审处也烦了,心说不招就不招吧,仅这一起就够"打靶"的了。于是,习麒麟便来到了尚马街。尚马街的干事们谁都知道习麒麟是条肚里有货的大鱼,谁都想从他嘴里掏出点东西,好让自己立个功进步进步。因此,习麒麟进入四监后,当班民警都轮着把他叫出来谈话,又是端茶又是递烟,但习麒麟是何等人物?几次进宫不说,每次在劳改队还都是大拿。他虽未破过万卷书,却是实实在在行过万里路的——东至舟山群岛捕渔,西至塔里木油田打井,北至漠河赏雪,南至芒街摆地摊,什么没干过,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称得上是个阅人无数,见多识广,老谋深算的老江湖。他曾经和我们瞎谝,说最好的藏身地就是新疆的油田,虽说吃苦但安全,主要是没人管,那里来自五湖四海躲案的人不计其数,包工头开大会时讲得清楚:好汉们,我不管你从哪来,为什么来,只要你在我这好好干一天,我就给你发一天的钱。习麒麟说那里人杂且民风强悍,打架斗殴无数,经常有白天打架吃了亏的咬着牙回屋的人,第二天就不见了,但对头的尸体也在外面被狼咬了个差不多。初生牛犊不怕虎。那实习干事小刘却决意要从习麒麟的嘴里掏出点东西来,因为有孙干事在背后指点,小刘每次把习麒麟叫出去谈话时,丝毫不提希望他交待余罪的意思,只是闲谝乱侃,聊些社会上、劳改队里的奇闻趣事,同时也是很平等地递烟让茶,有时还让王德智偷偷给习麒麟点酒喝,老孙更是经常拿些家里做的吃食给他打牙祭。习麒麟在尚马街呆的时间不算短,五个月后才上路,可直到他下了判砸上脚镣后,仍旧什么也没说,也不上诉,两个字:认了。而小刘和老孙也不恼不急,该谝照谝,该吃照吃。就在临下裁定的前几天,小刘似乎是很无意透露了一句:听说这一批裁定很快就要执行了。人很多时候就讲个投缘。小刘虽年纪轻轻,但豪爽仗义,老孙年纪虽大,但每日一句的"妮使易痒的妮",以及大大咧咧的说话做事,能看出是个重感情的人。于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习麒麟终于在第二天小刘和老孙当班时,说出了自己曾在重庆做过的一起杀人碎尸案,并详细交代了案发地、藏尸地点、死者姓名及杀人动机,甚至还有同案的相貌特征等。小刘和老孙马上报告五处,五处马上联系重庆警方。重庆警方当然知道这起无头案,马上按照习麒麟的交代找出了死者尸体,同时抓获了他的同案。于是,小刘和老孙各记二等功一次,小刘年纪不大便立功受奖,自然前途无量。而老孙获此殊荣之外,还有更实惠的,所领导已经答应他,一旦出了空缺,马上提拔他当主监。于是,在下裁定的前一天晚上,四监的干事办公室搞了个热烈的庆功酒会。喝酒不忘酿酒人,小刘和老孙特意关照,让我把习麒麟叫到厨房,单开一小桌,还偷偷给了一瓶酒让习麒麟和王德智对饮。席间,小刘和老孙特意过来向次日就要"打靶"的习麒麟敬酒:"啥也不说了,兄弟,喝酒,喝酒!"两人皆酒醉心里明,神情肃穆地先干为敬。"这有个甚啊?还得多谢你们这段日子的关照呢!"习麒麟因为戴着土铐(没人敢给他卸掉),只能双手握杯,也是豪爽地一饮而尽。次日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习麒麟带着许多谜团走了,可我敢保证他身上绝对还有命案,本来重庆这一起他也是不想说的,只是看在小刘和老孙二人不错的份上,才慷慨了一小把。女监水土与夜半"跑马"转眼到了酷夏。不管身边犯人做的案子多么惊天动地,我们跑号大拿也仅仅是听个新鲜,归根结底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们无关,而此时与我们息息相关、影响我们生活质量的,却是难熬的酷热。我刚调入六号时一共只有六个人,加上是冬天,都挤在通铺上正好。而现在陆陆续续增至了八个,因此尽管是跑号大拿,也得有人睡地铺了。郜忠祥不堪与斤斤计较喋喋不休的老头们同榻共眠,踊跃要求下地铺睡。睡地铺其实在夏天是很凉爽的,但我碍于面子,只能挤在上面。王德智是靠窗的头铺,我挨着靠后的这堵墙,"在家靠房,出门靠墙",这话一点不假,当别人辗转反侧左右都是脚丫时,我却可以侧身面墙,静静地无人打扰,在有限的空间里想象出无限的曼妙。和南城巷不同,尚马街的跑号大拿不太认头铺,大家都出份子钱(我是特例,一直没有出过),只是分工不同,不会因为你是王德智,你睡觉的地方就可以宽敞些——在老刘们的喋喋不休之下,大家必须做到一视同仁,在睡觉的空间权上更要保持平等。当时号子里的通铺上全是统一买的蓝白格子床单,经过老头们精心计算后,大家达成共识,每人占六格,靠两边墙的各多一格半,这是因为墙边多少有点霉味。于是我在这七格半近六十厘米的宽度上,螺蛳场壳里做道场,阿Q式的寻求安慰,很舒服地睡了一年多。除了下裁定的当晚,六号晚上也是要封号的。盛夏的夜晚闷热难耐,薄薄的水泥预制板顶把它白天吸收的热量,毫无保留倾泻到我们身上。我头上搭着湿毛巾,怀里抱着个灌满凉水的可乐瓶子降温。俗话说"心静自然凉",我吃饱喝足后,听着收音机心境很是平静,因此还不感觉很热。我的睡眠质量总是很好,再热也能睡着,可能是由于年纪小无家室,且案情简单用不着太多考虑吧。而其他人则入睡很晚,天热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睁着眼看天花板考虑案子,考虑自由世界的老婆是否会自由地红杏出墙。老孙、小刘喜获丰收(2)王德智的老婆很漂亮,而且比他小了二十二岁。他因此总是自嘲,说出去后至少会有一个排的绿帽子在等着他。他有次玩荤段子,在明信片上为他漂亮的老婆赋诗一首:吾亲爱的妻,请保护好汝的逼,经常让人透透,免得生了蛆蛆。这个夏天里,医务所的李医生常叫我带几个人去打扫卫生做些杂活。李医生虽是医生可也穿警服,三十大几仍单身一人,据说是因为他有严重的洁癖。他也曾交女友无数,但女孩子到他家,进门换鞋不说,坐下后他还老是抹女孩子面前的茶几,女孩子刚出门,他就要把沙发垫子取下来洗。有时和女孩子吃个饭、聊个天、谈个心,他不仅自己的碗筷要用高浓度酒精擦拭,还总强迫女孩子操作。诸如此类的举动多了,女孩子们便对李医生如鬼神敬而远之。我一般带九号里两个面白无须的小板油去医务所干活,这俩孩子还算干净利落,不至于让有洁癖的李医生一看就呵斥"邋遢鬼,滚回去"。女监经常带队去的是苏阿姨,一个五十多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女跑号大拿,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貌似赏心悦目的小妮子。而在这之前的痛苦记忆是,某天下午,我带人去医务室看病,正好有两个女犯也在。那二位长相实在不敢恭维,更烦躁的是那个年纪奔四、长着一张索菲亚罗兰大嘴的女犯还死死盯着我瞅,眼里好象有钩子,目不转睛兼勾魂夺魄。晕!我本想在桥上看风景,哪知道被桥下的人当风景看了,真是身为男跑号大拿的失败。而眼下这俩小妮子就不同了,青春靓丽,明显上档次。苏阿姨一天到晚总是挺忙,一般她把小妮子带来后,自己就回监了。大概是吩咐过小妮子不能随便和男犯人搭话吧,她在场时,俩小妮子根本不拿正眼看我们。这天,苏阿姨走了,留下的小妮子一个在院子的水池边洗东西,一个在医生办公室里打扫卫生,我带的小板油则在后面收拾库房。我无事可做,便翻了翻书报,可身边就有两个年轻少女,我哪里看得进去?于是溜达到水池不远处偷偷赏景,外面这个妮子,长得大约七十分,可眉毛稍浓,杀气稍重,胖乎乎的身材本来挺可爱,可两只白皙粉嫩的胳膊上,左边纹了柄蛇盘剑,右边纹了个骷髅头,让人扫兴。我用本地土话问她:"哎,你因为个甚进来的?""尚孩(伤害)",小野妮果然也是一口本地话,她由于紧张而略显羞涩,头也没敢抬,语气更是先天加后天的生硬。我很遗憾,认为此种语气只宜于单挑或古惑仔群殴时大喊叫喊,绝对不适合调情,看来她的长相、谈吐,与她的伤害罪很般配。我因此不再理她,转身离开。我来到医生办公室门口,倚在门框上。里面另一个小妮子背对着我在抹柜子,她个子不高,从背后看上去还算凸凹有致,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上身是米黄色的半袖衬衫,下身是淡灰的薄运动裤。她当然知道有人在门口看她,而且还是一个男犯人,但她没扭头,相反更努力地把胳膊高举着,擦柜子的上部,这样可以使她小巧的胸部更挺拔,腰肢更纤细,臀部更翘,换句话说,她在勾引我。我一米八二,身材匀称,上身是雪白的T恤,下面是蓝大裆警裤(老孙赏我的旧货,号子里绝对的稀罕货),脚上的白边鞋也让板油洗得雪白(从管帐后,我连内裤都没有自己洗过),所以说,即使她一会儿扭头看到我,也应该不会失望。她半侧身干活时,眼角分明已经在瞟我,但仍假装毫不知情地弯腰擦桌,这让她运动裤包着的臀部更加丰满。作为一个女犯人,一个正常的女人,明知有男人斜倚在门口盯着自己看,这本身就是一种诱惑。而我做为一个正常的男人,看着一个女人假装浑然不知我在窥视,仍忙碌地不断展示自己错落的S曲线,又何尝不是一种荷尔蒙考验。我当然知道女监也是有水土的,除了普通的燕飞、肘子、包子外,还有些比较符合女性生理特征的。比如先把肥皂溶于水中,化成浓浓的肥皂水,再把毛巾在里面浸湿后叠成几折,稍拧一下风干,便成了个长约二十厘米、直径约四厘米粗,螺旋状硬梆梆,周遭全是线茬和线头凝固成鬃毛的一个人造家具,服水土时用这玩意和女板油洞房。还有更直接的,把女板油摁住,拿塑料饭勺代替家具。我突然莫名其妙想起了女监的水土,想和她讨论讨论这个话题,先由表及里,再由此及彼。可转念一想,我是小洪,四监高高在上的跑号大拿,万一她是个生瓜旦子,我稍有不轨她便大喊大叫,那我还跑个屁号?理智这时跳出来警告我,不可轻举妄动,最多搭讪搭讪。"哎",我轻轻招呼她。"干啥?"一听到我叫她,她马上转回身,笑盈盈看着我。她长得还比较入眼,虽然略显稚嫩,但已有了五分妩媚。她半靠半坐在桌子沿,普通话软绵绵的,歪着头,样子很调皮。"你因为啥进来的?"我也改成了普通话。老孙、小刘喜获丰收(3)"知道这干啥呀,反正已经进来了。"她懒洋洋的,似笑非笑。屋里的光线很柔和,她看上去很无邪。"你多大了?"我有些困惑,她相貌的娇小与说话的老练形成了较大反差。"想知道我多大?知道了你想干啥?"她噗嗤笑了,晃晃悠悠向我走过来,伸出左手撑住我靠的门框,右手叉在腰间。她个子不高,不到一米六吧,与我对视还需仰头。她的腮是粉红的,瞳孔很亮,唇也很红润,虽然没用任何化妆品,但我仍能感觉得到她的体香在逐渐把我包围,在慢慢把我合拢。我虽然能在水土面前不皱眉,此时却意乱情迷,不想离开,在恍惚中期盼着梦境的降临。"阿琼,肥妹,干完了没有?"就在这时,大门口突然传来了苏阿姨的喊叫。她眼中的火苗倏地熄了,像受惊的小鹿蹿回桌子旁,蹲下来擦拭着,一如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在做家务,没有一丝张扬,没有半点挑逗。我忽然梦醒,也一步跨到院子里,我知道,我们都惹不起办公室墙上的警棍。我信步踱了出来,向迎面而来的女跑号大拿打招呼:"苏阿姨好。""嗯,小洪你好",苏阿姨答应一声,进办公室检查去了。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是帮厅长老公受贿进来的,来头不小,人在监舍也十分讲究,据说开庭前还专门让家里新买了夏奈尔套装捎进来,且在号子里染了发,我对老人家这种不向逆境低头的精神一直由衷敬佩。我叫上俩小板油收工回了四监,事实上白天什么也没发生,但是到了半夜,我却莫名其妙地"跑马"(遗精)了……警花爱上我(1)警花爱上我正式管帐后,我见得最多的女性是会计巩姐和出纳小徐。巩姐身高和腰围绝对成正比,戴一副茶色近视镜,皮肤倒挺白,但说话从来只从鼻孔里出气,永远盛气凌人,我们暗地里管她叫巩胖。巩胖每天把自己裹在警服里,冬天看上去还有些女人样,可夏天一到,就纯粹是一堆肉在移动。她的胸和臀都不小,尤其腰强悍至极,丝毫找不到女性的特征,至于那两条肉腿,简直就如同橼子一样。对巩胖她老人家我一向是敬而远之的,但偏偏有人趋之若骛,比如王德智就喜欢她的如橼巨腿和如磨大臀:"你们懂个逑,女人嘛,我有发言权,白天要瘦的,晚上得要胖的!巩胖那才叫肉感呢,要是能和她Happy一晚上,我就……"王德智说这话时刚洗完澡,赤裸裸如白条鸡,他边说边用手指捏着自己猥琐的中老年家具,把胯往前模拟抽送,"我就一晚不睡地H,H啊H啊H,你不H她我来H……"老家伙兴致所至,还哼起了"十八摸"之类的淫词艳曲。大热的天,我们一般中午和晚上各冲一次凉水澡。天凉了之后,就拎壶开水进号子洗,还专门有板油跟我们搓背、按摩,和社会上的洗浴城没区别。此时,郜忠祥一边享受搓背,一边恶心王德智:"你还想透巩胖?就凭你那中老年家具?那还不是火柴棍搅罐头瓶,巩胖还不憋死?"这话恶毒,王德智鼻子都气歪了。我也经常参与以巩胖为假想目标的胡谝乱侃,但我从不乱侃出纳小徐。小徐年龄与我相差无几,算不上美女但模样很是清纯,她对我总是客客气气的,还坚持让我叫她"小徐"。她从不像巩胖那样盛气凌人,再加上一口软软的普通话和扑闪闪的眼眸,总让我心神荡漾心旷神怡。小徐很少到各监走动,总是安静地坐在财务室。卖货前做帐事情多,她因此常把我叫去帮忙。她的办公桌总是收拾得整洁利落,不像对面巩胖的桌子上永远乱糟糟地堆着帐本、书,甚至一小堆瓜子、啃了一半的苹果。小徐总是让我吃些她认为是好吃的东西,殊不知我的熊掌怎么也剥不开南瓜子的壳,而话梅又让我酸得满眼生泪,然而盛情难却,我只好以对付水土的毅力,吃着她硬分给我的半袋话梅。小徐很善良,欲言又止几次后,试探着问起我的案子。我大致说了说,她安慰我说没事的,还举例说前两年黑道老大汪阳的一个手下持枪去党某(也是本地黑道一小有名气的人物)家闹事,党某剁死他后自首,在尚马街住了一年多,后判了正当防卫,三年缓五年,回家了。她说我的事比党某的案子还小,所以判不了多少。我很感激这个单纯的小妮子,虽然我知道党某能判缓刑回家,私下一定做了大量艰苦细致的工作,而我显然没有那个能力,因此也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和所有的女生一样,小徐也很爱美,买了新衣服后总是找借口把我叫过去,名为帮她干活实为服装展示。她不爱穿警服,衣服基本上都是素雅的,干净明快,一股阳光的味道。小徐身材并不太好,胸和臀都略小,缺少成熟女性的韵味,但在我的眼里,她清纯如仙子,就如杨过眼中的小龙女,容不得半点亵渎,她的一举一动,轻颦低语,总是让我感到由衷亲切。她唯一一次穿警服是在仲夏的某天,橄榄绿的半袖上衣,露出纤细白皙的双臂,墨绿色的裙子,下面是曲线柔美的小腿,脚踝很细,这让我面红耳赤一通乱想,因为王德智说过女人脚脖子细那儿就紧。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叉在腰间,倒也有几分飒爽英姿。她轻盈地转了个圈,突然伸手拉了拉我的胳膊,笑着问道:"我穿警服好看吗?"我像被电击一般猛地缩回了手,低头不敢与她对视。我汗流浃背手足无措,我不是傻子,深知女为悦已者容的道理。只是,可爱的小徐,善良的小徐,单纯的小徐,请不要相信公主与囚徒的童话,王洛宾与女警的传奇也仅仅只是传奇。我还是个未决犯,是个阴霾笼罩着前途不知出路在何方的重案犯,尽管我真想由衷地说,"小徐你穿什么都好看",但我绝对不敢这么说!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三句话"——"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你来这里做什么";想起了王德智说过的长痛不如短痛、短痛不如不痛、如果不能不痛,那就索性以短痛代替长痛;想起了总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告诫我的那个噩梦……小徐见我好大一会儿低头不语,迷惑地问:"哎,咋了你?"警花爱上我(2)我迅速按规则挺胸立正:"报告徐干事,我没事。"小徐虽然社会经验少,却绝对冰雪聪明,我对她称谓的突然改变,让她的面部表情依次出现了诧异、疑惑、伤害、绝望、最后是轻蔑……亲爱的小徐啊,你轻蔑就轻蔑吧,不是我胆小,不是我逃避,只因我们实在不是一路人!万能的耶稣基督、如来佛祖、安拉真主,"其实小徐你真的穿什么都好看,你在我心里就像仙女一样高雅纯洁"——请诸神赐我力量给我勇气,让我把这句肺腑之言呐喊出来吧!"洪路柏,你给我滚回号子去!"我没盼来诸神,却听见小徐在呐喊,这一刻,我美妙的夏天结束了…… 四十八个"军用耳光"中秋一过,我的案子终于有了新动静——律师接见。父亲为我换了律师,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士。按她的指示,我写了一份情深意切的发言稿,背得滚瓜烂熟,还在办公室演练了多次。两天后,庭审开始。公诉词写得像散文,公诉人浑厚的男中音可以和《人与自然》里的赵老师媲美:"这,是一场悲剧!风华正茂的八个大学生,一死一伤,一人站在被告席上……我们在谴责犯罪的同时,也要呼唤整个社会提高对道德的关注……"原告律师:"站在我们面前被告席上的,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暴徒!死者身上,伤口多达十四处,罪行令人发指……严惩凶手!以平民愤……"说这话的,竟然是天平律师事务所主任康大律师,也是我原来的律师,现在反戈一击,成了原告律师!康大律师口才真不是盖的,慷慨激昂煽动性极强,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自己是个暴徒,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狂魔。我的辩护律师:"我为我的当事人做无罪辩护……何为打架?双方都是积极进攻;而何为防卫?一方积极进攻,另一方被动防守……何为过当?适当与过当的度是什么?在当时的情况下,我的当事人猝然间遭受多人围攻,逃跑未果,受到一拥而上的暴力殴打时,用水果刀自卫。他当时才十七岁,还是个孩子,请问,一个孩子在此危急情况下自卫,叫他如何去把握这个度?……死者在受蒙蔽下,为了所谓江湖义气,积极参与对我的当事人的行凶,本身就负有很大责任……所以我认为,我的当事人的行为完全符合正当防卫的条件……"审判长敲了几下法槌,"现在休庭,改日宣判。"回到尚马街,王德智问我:"小洪,你觉得能判个甚?"我说:"要是以故意伤害判,十年以下,我就不上诉,立马卷铺盖去劳改队。要是以防卫过当定罪判,就算十五年我也没话说。"大约一星期后,我的判决书下来了——定性:仍为故意伤害;自首情节:未予以认定;未成年:认定了;刑期:十年。民事赔偿部分:我家赔一万,学校赔一万。好在十年并未超出我心理承受能力底线,另外民事赔偿部分也确实不多,因此当送判决书的审判长问我上不上诉时,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回答:"我可以考虑一下吗?"没想到下午律师就来接见我了,说我家里已得知这个结果,并交给我一份已打印好的上诉状,让我回去后签上名,让干部们按正常程序交给法院。判决下来了,上诉状也交上去了,我又开始了兢兢业业的跑号,不过心态已有所不同,熬一天算一天,哪天裁定下来,马上卷铺盖去劳改队。彤云密布,朔风渐起,我在尚马街迎来了第三个元旦。 九号进了个叫佟威的杀人犯,脑子里缺根筋。刚进来背监规时,他认真研究了一会,突然转身一本正经告诉头铺:"这监规写得好,说得对,就和我爸说的一样。"众人先是愕然,继而哄堂大笑。此后,大家发现如果某句话、某个观点在佟威看来很正确很重要,这傻小子就会毫不犹豫抬出他的口头禅,"和我爸说的一样"。佟威给号子带来了太多的快乐,大家平日里尽情地拿他取笑逗乐,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很多问题是对他的侮辱,仍一本正经地有问必答,比如头铺曾经很猥琐的问他:"你爸妈睡觉时哪个睡上面啊?"这傻小子先是张了张嘴,根本不明白这里的"睡觉"是什么意思,想想后还很认真回答道:"我下次问了我爸爸后,一定告诉你。"不过他已经没有下次了,法院很快下达了死刑判决。大家一方面觉得他杀人后没有做精神鉴定,这么快就下了判,多少有点冤;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傻小子毙了好,留着对社会对家庭始终是个累赘,早死早托生。而接下来,雷人的事情发生了,佟威收到家里送进来的"上路"新衣服时,突然冒出一句极富哲理的话:"别看我过几天就要走了,可我在前面等着你们一个个都来!"这狗透的王八蛋,嘴真是他妈的逼嘴!号子里的人一个个汗毛直竖,恨不得马上化身为行刑法警,一枪毙了这傻小子。这傻小子下判后没两天,律师例行接见,回来时我手头正好有事,于是一迭声催他快点回号子:"透你妈快点,老子给你砸的脚镣又不重,快点快点!"当时我心里还在想,就你这种案子还接见个屁,反正马上要"打靶"了。我推开九号的号门,再次催佟威快点进去:"真你妈的能磨蹭!"佟威"哗啦哗啦"拖着脚镣迈进号门后,我冲他屁股又是一脚:"讨吃鬼!"他居然回头瞪我,我当即恼了,于是冲上去赏了他两嘴巴。 一般来说,跑号大拿无论打谁几下踹谁几脚,被打的哪怕是死刑犯,也只能心里恨得咬牙,脸上还得堆着笑。再把话说回来,其实这种打或踹本身并没有敌意,也不是很疼,更多是大拿大油对板油的一种心理优势的体现,彼此都已经习惯了。警花爱上我(3)造成这种现状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尚马街的死刑犯太多了,物稀才会为贵,在尚马街有几个不是时刻准备送命的?尚马街不会因为某人砸了脚镣、戴了土铐,就会受到特别优待,而死刑犯也不敢因为自己是临死之人,就可以不顾一切为所欲为,一句话——拥有了镣铐不等于拥有了地位。而我跑号以来,扪心自问还是很有爱心的,与各号的关系一向都比较融洽,对死刑犯提出的,诸如想喝点开水、想去医务室看个病开些药之类的要求,总是尽量予以满足。这天之所以踹了佟威一脚,一是因为急着去办事;二是这傻小子太不招人喜欢。况且我是跑号大拿,骂了你踹了你又怎么样?老子哪天不骂人不踹人?对于佟威来说,我事后揣测,可能是他被律师接见没听到好消息(也不可能有好消息),一路上悲愤万分,想想自己年纪轻轻还没结婚,眼看就要被"打靶",真是不甘心!而我背后踹的这一脚,更让他怒火万丈,认为自己一进号子就是板油,受尽了欺负吃尽了苦头,现在已是临死之人还要挨踹,自尊心还要受到伤害,实在无法忍受!于是,他向老田点了炮。我不知道佟威是什么时候向老田点炮的,因为此后我没有开过九号的号门,也没见干事找过他谈话,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是有人传了话,最有可能的是胡敬茂,因为他太想管帐了!胡敬茂,汕头人,因倒卖伪钞入狱,有钱得一塌糊涂。当时一百块钱足够买好多方便面和罐头,而胡敬茂见了困难户总是"给你一百""也给你一百"——不是耍派头做秀,是真有钱,是发自内心地没把一百块当钱,这种有钱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以前五号的富豪杨东北。对于有钱的人犯来说,案发地离家乡越远越好,这是因为要是离家乡近且案子大,你给关系户送礼人家不一定敢收。而胡敬茂案发地在本市,他的兄弟们从汕头赶来给关系户送钱,关系户自然敢于笑纳,因为这件案子过后,他们这辈子都可能见不着胡敬茂了,况且人家辛辛苦苦千里迢迢来送钱,不收下哪里好意思让人家再跑第二趟。胡敬茂入监仅两个月,就搬入六号晋升为跑号大拿。要说他还真是一个积极追求进步的人,身处逆境仍不甘堕落,不轻言放弃,努力想挤入上层社会。他这种精神当然值得我学习,但他的目的却深深影响到了我的利益,因为他想管帐。而王德智深知,如果他身边的我换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胡敬茂,会是什么结果?但尽管这样,他仍无能为力,而连他都无能为力,我自然无可奈何,只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默默等待不可知的未来。下午四点左右,老田叫我去办公室。我进了门,见老田坐在桌子后,黑着脸抽烟,心里"咯噔"一声,感觉有些不妙。老田先叫我关门,这才发问:"上午你打佟威了?"我的脑子在电光火石间转了几圈,回忆了一遍上午的事情经过,并对老田问话的用意做了初步分析,迅速得出了一个错误的应对措施。"没有呀。"我装糊涂。"人家说你打了,到底打了没有?"老田有点火了。"真的没有,就是送他回号子,他老磨蹭,我就推了他一把。"我还在抵赖。"说你打了你就打了,还不承认?"老田言毕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啪!"一个大耳光,狠狠抽到我的左脸上,老田动手了!我小时候屁股上挨过父母的打,手心被老师用尺子打过,进了号子也服过水土,但从没人打过我的脸,而且一般来说,管教干事也极少动手打人,一是有纪律约束;二是犯不着;三是如果还要亲自动手打人,那管理水平也太低了。可现在,老田的大耳光就这样无情地抽过来,一个接一个,左右开弓!老田之前是部队转业军官,手掌又厚又硬,耳光力度之大,早在尚马街名声响亮,被尊称为"军用耳光"。他第一记耳光,就打得我耳朵嗡嗡直响,眼前金星乱冒,眼镜也掉了。古话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可即便这样我被老田极不尊重地扇来扇去,我还得对他感激涕零感恩戴德,为什么?因为他是把我叫进办公室里抽耳光,而不是喝令我顶在南墙上,已经是相当给我面子了。"啪!啪!啪!"老田仿佛上了瘾,大耳光抽起来没完没了。看这架势,今天我是栽了,挨顿打还不要紧,如果打完后他叫我卷铺盖滚回号子那就亏大了!我浑身冷汗直冒,恨自己为什么要踹佟威那一脚,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的脑壳被打成了拨浪鼓,但我不能讨饶——混起来就要有摔下去的准备;打了人就要有挨打的准备;跑了号就要有滚回去的准备。整个监区静悄悄的,相信各号都能听得到办公室里传来的响亮耳光,以及老田的咆哮:"不承认?叫你不承认!"终于,老田停止了他的军用耳光,扇了好大一会,他应该累了。我一直在心里默数着,一共是四十八个大耳光。就在这时,孙干事突然推门走了进来,"好大的动静,全监都听见了呢",顿了顿,看一眼我,"小洪,犯了错误不可怕,只要勇于承认,积极改正。"老田看看孙干事,也楞了楞,一时没出声。我却在心里对孙干事山呼万岁,多谢您为我解围,多谢您给我台阶下!我马上接过话茬:"田主监,孙干事,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一定改。"警花爱上我(4)"我今天就是打了你!就是要让你长点记性!"老田梗着脖子,再次看了看孙干事,"嘿嘿"冷笑一声,这笑声很刺耳很诡异,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下一句不会是"给老子卷铺盖滚回号子去"吧?又是可亲可敬的孙干事,他不接老田挑衅的眼神,及时插话:"好了,你先回去吧,以后注意着点。"我连忙低着头退出了办公室。我一进厨房,王德智就关切地问:"怎么样,没事吧?"我笑着摇摇头:"逑事没有。"他察看了一下我脸上的伤:"先用凉水敷一敷吧。"我拧开水管,掬起凉水一捧捧扑到脸上,稍微冷却后,脸上的麻木逐渐消失,灼热的痛感弥漫了整个面部。我抬起头,镜中的脸已经成了猪头,黑紫,肿胀,惨不忍睹。王德智详细问了我田、孙二人的口气和态度,沉吟片刻:"不对啊,这老孙打岔打得有玄机。算了,你该干甚还干甚,该咋干还咋干,不要躲,也不要和任何人再提这件事。"我依计而行。当我扬着一张黑紫的脸在四监推车打饭、开门放茅时;当我依然如故进出办公室端茶送水、扫地铺床时;当我一如往常找人犯谈话、主持卖货时。我该笑还笑,该骂还骂(只是不再随便动手打人)。随着我的脸一天天恢复原样,老田始终没要我"滚回号子里去",我悬在嗓子眼的心也慢慢放下了。其他干事见我的模样后,总是先向王德智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知道王德智是怎样汇报的,只知道几位干事或明或暗都向我表示了关心,尤其是孙干事,嘘寒问暖,还特别去取了半瓶红花油给我揉脸。此事逐渐平息后,我抚摸着仍隐隐作痛的腮,回想起老田的咆哮和漫天飞舞的四十八个军用耳光,进行了深刻反省—— 一、这事不怪佟威,不怪胡敬茂,甚至老田也没错,完全是由于我的得意忘形造成的。这顿打在某种程度上是好事,因为它在我犯的错并不足以使我滚回号子以前发生,警示我此后无论何时何地,都应提高警惕,如履薄冰,谨慎做人,做一个夹起尾巴的犯人。 二、挨打之后,王德智的面授机宜相当英明。只有这样,才不会在我心慌意乱的情况下再惹出其他事端,才不会给别人落井下石的可乘之机。以后再遇到类似紧急情况,同样要冷静面对,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绝不能慌了手脚。 三、自己现在是下判快走之人,遇到有钱有势想管帐的竞争对手,应该主动示弱服软,要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流露给对手"我马上就要走,我一走当然就是你管帐"的信息。……耳光事件在我和王德智刻意的漠视中,似乎很快被大家淡忘了,甚至于后来我和胡敬茂的关系还处理得相当融洽——我告诫自己,比赛中对手肯定是全力出招的,这本身无可厚非,而搏弈之间实力的较量,更不应引起彼此的仇视。于是,胡敬茂一如既往开朗健谈,每天谝着港味普通话给我们讲奇闻趣事,而我也一如既往听得津津有味。老田见我如此老成,颇有点欣赏,特意找我谈了一次话,暗示只要我平稳交接,他就再也不会找我的茬。至于"导火索"或者说是"炮灰"佟威,我后来懒得搭理他,倒是九号的头铺为了替我出气,三天两头刁难他,直到他被拖出去"打靶"。只是,我有一点怎么也没想明白,孙干事为什么会在老田打我的时候闯进去?这明显犯忌啊,仅仅是为了给我解围吗?我真有这么大面子吗?尚马街最后的除夕夜转眼又快过年了。年底腊月根,我总是很忙,因为这时节总是有大量的人犯亲属来送东西,来往帐上打钱。我和王德智仍旧忙碌着截留中意的东西——号子里称之为"瓦","瓦"的本意是笊篱捞面。我们先在办公室暗着"瓦"掉一部分,之后还可以明着进号子再"瓦"一次。其实也不是我们贪心不足,而是人犯们一定要送给我俩,说过年了,这穿的用的,里里外外都应该换新的啊。于是这个号送日用品,那个号送衣裤,至于吃的东西那就更多了。我俩只好通通笑纳,其实人犯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在买货时多买几条烟。这得有劳我得去财务室疏通。小徐的目光已经很少与我对视,话语间少了娇嗔,多了些公事公办的官腔,但在进烟的数量上,小徐还是很满足我的要求,基本上我说要多少她就会给多少。谢谢你小徐,我在心里默默对她说,我可能卖不了几次货了,过完这个春节就会离开尚马街去劳改队服刑。保重,善良的好姑娘,祝你幸福!郜忠祥也下判了,只判了四年,他倒卖的可是案值八百万的假烟啊,真是讨了大便宜!可他照样上诉,嫌判得重了,也在等裁定,每天嘻嘻哈哈玩世不恭,还抽神秘入境的三唑仑片。几天后,他的裁定下来了:维持原判。他于是乐呵呵地提前去了东大岭入监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腊月二十这天,王德智也突然取保候审了!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连他自己事先都不知道。家里只托人告诉他,快有结果了,案子跑得不错。他还以为怎么也要过了年吧,没想到会在年根底把自己放出去,他欣喜若狂,孩子似的雀跃欢呼,所有个人物品全都不要了,和我们一一拥抱道别后,潇洒走出了尚马街的高墙电网。离别总是伤感的,望着王德智匆匆远去的背影,我不由得浮想联翩,想起了我们同在五号时嬉笑嗔骂的快乐时光;想起了春雨中我们一起顶在南墙上挨罚;想起了他总是偷偷拿出出高二女儿的照片仔细端详;想起了我刚调入六号后他对我的照顾;想起了他炒菜、我帮厨,做好饭后先让我在厨房里偷偷吃一碗荤菜;想起了我们一起快乐的跑号、快乐的大肆"瓦"东西……警花爱上我(5)王德智,我的良师益友,我的忘年交,祝你健康快乐,永远不要再踏进尚马街半步!大年三十下午,大兵是要例行入监查号的,但我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当跑号大拿这么久了,我不仅同四监的六位干事关系非常融洽,还和房顶巡逻的大兵们也混得很熟,平时他们抽的三五、万宝路香烟,他们军犬吃的火腿肠、肉包子,基本都是我友情提供。墙上当值的大兵会告诉我大概几点才查到四监,而我只需提前半个小时,拎了篮子,挨号让头铺把他们的违禁品交到我这里,包括指甲刀、半导体、电动剃须刀等等,至于现金,有信得过我的就交由我代为保管,认为和我关系不铁的就自己想办法,毕竟炕洞里可以大有作为。我把满满一篮违禁品放到我的库房,门一锁,钥匙往干部办公室一挂,静候大兵们检查。不大一会,涌进来七八个大兵,带队的仍是个小个子上尉,我与他热情洋溢地握手,互相拜年后,我躲进六号,他则率领兄弟们仔细将各号彻底翻一遍,当然平安无事。大兵们走了,过年的气氛刹那间降临到了四监每个号子里。我拎着篮子,把各号的违禁品一一递回去。一边递着,一边还得不时仰起头,和房顶上的大兵闲谝几句。各号子里人声鼎沸,因为是寒冬,每扇窗户都闭得很紧,所以即使里面很吵,声音传到外面也不大。透过玻璃,我看到有打扑克的,有下象棋的,有弹脑门的,死刑犯们也乐滋滋参与其中,镣铐发出悦耳的"叮当"声。我在四监院子里徘徊,从东头到西头,再从西头到东头。我踱进干部办公室,抚摸着这一年多来我每天都要收拾的床铺被褥;抚摸着脸盆、毛巾、脸盆架;抚摸着桌椅板凳、墙上的警棍;抚摸着我详细登记每个新收人犯基本情况的硬皮本……这些都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点点滴滴,转眼我就要离它们远去,我的嗓子眼有点堵,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我推开办公室向外的那扇门,整个尚马街静悄悄的,偶尔传来的"叮当"的镣铐声,也破坏不了这安静祥和的气氛。墙上大兵溜达过来,枪尖刺刀一闪一闪,竟然也有些喜庆色彩。"小洪,一个人在这想啥呢,想家了吧?"大兵友善的语调让我浑身暖阳阳的。"没啥事,就站一会,过年好啊!"我向大兵拱了拱手,他也呵呵笑着回了句"过年好",吹着口哨离开了,口袋里的半导体里传来孟庭苇欢快的歌声,"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慢慢地同时凋零同时盛开,爱情的手啊抚过她的等待,我在暗暗惆怅,竟不曾将她轻轻摘……"歌声中,我把目光投向了远方,想起了娇小的小徐,想起了温柔的杨梅,想起了我曾经的她……就在这时,忽然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恰好似玉龙鳞甲舞,长空白絮飞。我冒雪回到四监院子,像在自己领地上巡视的狼王一般转悠着,从各个号子热气模糊的玻璃窗里看进去,光头蹿动,人声鼎沸。恍惚间,我想起了南城巷,想起了我刚入监的那一夜,那时的我看到号子里的光头真是惊恐万分,而现在看到这些光头,却让我倍感欣慰,就像目睹着自己的兄弟,我突然笑了——我无力改变环境,但我很好地适应了环境。我踏雪进了库房,开了灯,这是我的工作间、办公室,墙边堆满了成箱的方便面和大量的袋装食品,摆放着开启铁皮罐头的改锥、手钳、刨刃等工具,土炕上整齐码放着好几箱水果、牛肉、午餐肉罐头,这是我的办公桌,我在上面记帐做报表,或随手写些文字以消磨时间排遣孤独。炕角则堆满了我"瓦"下来的明信片、香皂、牙膏、衣裤等等,可惜啊,这些东西我只能带很少的一部分去劳改队,我突然顿悟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突然明白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的佛家箴言是很有道理的。我打开院墙顶头的大库房门,大库房里灯光微弱,但没有了以前的阴森恐怖。这个大库房早已被我在有限的空间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只是后面小山一样的遗物太占地方,又不能扔)。脚镣按轻重整齐悬挂在墙上,地上铆钉、铁砧、斫斧等也摆放有序。我不相信唯心的说法,说哪条脚镣吸了多少人的血,我坚信它们仅仅是专政的工具而已,我对使用了一年多的它们还是怀有一定感情的,我的指尖从它们身上一一掠过,感觉钢铁的冰凉、坚硬与厚重。除夕之夜,我就这样在四监的雪地里踯蹰了很久。初一到初五,四监每天上午饺子下午肉菜,可这些好吃食已经引不起我太多的兴趣。初六早上,我为老田端来漱口杯、洗脸水,洗漱完后,一向不苟言笑的他突然笑呵呵地对我说道:"小洪啊,还真有点舍不得你走咧。"我也笑着回答:"田主监,其实谁都能干好的。"老田说:"你脑子活,手脚麻利,卖货记帐就不说了,光服务干部这方面,真是考虑得周到咧。"我笑着端起脸盆:"田主监,您客气,只要用心,谁都能干好的。"老田叹了口气:"什么都不说了,小洪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犯人,生离死别咱们见得多了,我也知道你的案子多少是有点冤情的,一句话,这辈子你再也别踏进尚马街半步了!"警花爱上我(6)我眼角一热,端着脸盆欲快步走出办公室,老田却又叫住了我,犹豫再三,终于开口:"小洪啊,我要和你道个歉,上次不该打你,还打得那么狠。不过,呵呵,一来我出发点真是为你好,我怕你当惯了大拿,去入监队后沉不下去;二来我也挨了罚,过完初八,你要管老孙叫主监了,我被免了……"我瞠目结舌,他下面的话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我顿时明白了"耳光事件"整个过程中,孙干事及时出现、事后给我红花油揉伤口、嘘寒问暖,这些偶然背后的必然……正月十六,大雪再次漫天飞舞,省高级人民法院终于对我的上诉下达了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和我预料中的一样。我把失落深埋心底,脸上堆出半真半假的兴奋和期待:十年,透他妈的也不算重!况且终于可以去劳改队了,终于可以挣分减刑了!我换上了臃肿不堪的灰色棉衣棉裤囚服,很有礼貌的向新任主监老孙、已经转正的小刘干事表示感谢,向接替我的新任管帐大拿胡敬茂移交了钥匙和帐本。后者表现得很伤感,在帮我收拾铺盖时,硬往里塞了一条软包的中华香烟,以及五百块钱。在老孙的默许下,我最后一次在四监院子里走过,跟每个号子的头铺以及所有的人犯一一拥抱握手。我抱起铺盖卷,踏着皑皑白雪,报数出了二道门,再报数出了大铁门。我猛然回首,看着熟悉的尚马街,心中蓦然升起无名的伤感——永别了,尚马街!永别了,呆了近三年的四监!再见了,各位板油、头铺、大拿、跑号!警车呼啸,载着我们一行七八个已决犯驶离尚马街,离市区越来越远。我明白,乱花渐欲迷人眼般的大雪中,前方目的地是东大岭入监队;我也明白,未来近七年的劳改生涯中,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我更明白,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我不是一条狗,而是一匹尖牙利爪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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